2010/06/21

如假似真的時光旅行──菲利士‧帕爾馬(Felix J. Palma)的《時間的地圖》(《時空旅行社》,El mapa del tiempo,2008)

※  本文係大塊文化即將出版的《時空旅行社》卷末導讀。


注意事項:
本文內含大量背景知識與生硬分析,亦包括《時間的地圖》(《時空旅行社》)一書重要內容,足以破壞讀者自行探索的樂趣,因此僅供讀後印證想法或準備二次閱讀時參考使用,尚未讀畢全書者,請勿閱讀下文,感謝您的配合。



從「科學傳奇」(scientific romance)開始談起
讓我們把時光機的刻度調到一八九五年,看看當時的倫敦文壇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年輕作家威爾斯剛剛將他的連載小說《時光機》出版成冊,渾然不知某個新興文類即將因為他早期作品的成功而蓬勃發展。這個文類後來被學者認定為現代科幻的英倫先驅,並且自成脈絡體系,一直延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它就是「科學傳奇」,一個早在一八八六年就已經出現的語彙,得要等到一九三三年,維多‧高蘭茲(Victor Gollancz)出版八部威爾斯作品合訂本時,才正式成為文類標籤的代表。

新文類不可能憑空出現,科學傳奇自然也不例外。本書在介紹威爾斯和《時光機》時,曾闡述「科學傳奇乃是英國出版人對儒勒‧凡爾納『非凡之旅』(voyages extraordinaires)一詞翻譯過來的尊稱」,並列舉幾部十九世紀以前的「元科幻」(proto sf)作品。凡爾納基於科學發明(發現)所撰寫的異地探險故事當然和「科學傳奇」密不可分,不過我們可以從威爾斯和同時期作家作品中體察到其他源頭,諸如烏托邦書寫、以演化、末世、未來戰爭為題材的想像,乃至於和哲學、宗教問題糾纏不清的超自然故事等等。可以說現代科幻所涵蓋的傳統主題範疇,幾乎都在「科學傳奇」的時代收編融合。

時代背景造就了科學傳奇的誕生。工業革命以及達爾文演化學說不單衝擊當時的社會,也改變既有的知識體系。觀看世界的角度有所變化,使得作家們開始嘗試透過小說和專文的形式,打開一扇窗,探究科學發現(發展)所帶來的種種可能。有時候,此類創作也不侷限於那個年代所能預見的未來科技;不少真實程度與可行性皆低的事物,經過作家巧妙安排,賦予「看起來合理、科學」的解釋包裝,也成為科學傳奇所討論的面向。這個文類一方面娛樂讀者,另一方面仍保有文學創作的嚴肅性格,批判、挑戰深植於讀者心中的傳統信仰與既有概念。

十九世紀末的出版變革,對科學傳奇的發展也起到推波助瀾的效果。一八九○年以前,英國的嚴肅文學大多以三鉅冊的形式印行,價格昂貴,普及困難。直到教育開始向下紮根,中產階級也產生自己的閱讀需求,中價位的文藝雜誌連載與單行本在世紀末成為出版主力;科學傳奇恰好搭上這班順風車,躋身新興文學之林。另一方面,廉價小說則套用奇情冒險的寫作公式,人物對白乏善可陳,情節和構想多半抄襲自成功的文學作品;這些著作或許能吸引特定閱讀族群的目光,在短時間內搏得一些利基,然而其拙劣品質註定無法取得文壇地位,永續流傳。這部分正是英倫科學傳奇和美國科幻文類的最大不同處。前者通常能獲得主流文學界的認同;在一九二○年代才從廉價雜誌誕生的後者,卻長期受到文藝人士的鄙視。

有了這些先備知識,我們再回頭看看在故事中佔有舉足輕重地位的「穆雷時空旅行社」相關情節敘述,便不難發現穆雷先生的整體構想其實正緊緊扣住科學傳奇的幾個基本要素:該公司透過異地探險取得時光旅行的「甬道」、進入到西元兩千年,看到的是人類末世浩劫,生死存亡的未來戰爭,甚至機器人取代人類的發想也可以追溯到英國作家山謬‧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烏托邦諷刺小說《埃瑞洪》(Erewhon1872)當中的〈機器之書〉(”The Book of Machines”)章節。只怪穆雷的創作品質過於粗糙低劣,不入威爾斯法眼,只落得廉價小說的評價。然而,穆雷的野心和敏銳眼光,促使他成功地開拓出更吻合一般大眾口味的娛樂形式。


如假似真的名人私史
除了科學傳奇的懷古風味,就針對威爾斯生平的描寫而言,《時間的地圖》堪稱一部栩栩如生的「名人私史」。小說創作納入知名人士的傳聞佚事本是常態,重點就在於作者能否透過時間、地域重疊的巧合,將「虛構」的創作部分連結到該位名人的已知事實,營造出如假似真的效果;縱使無法瞞過精明的讀者,最起碼也平添不少趣味。

科、奇幻作品中,也有不少挑戰名人私史的嘗試。比較可惜的是,讀者往往需要具備敘述對象的背景知識,才能真正發掘並享受私史的微妙處,所以此類著作多半成為資深讀者心目中的私房逸品,而未能廣泛風行。像是保羅‧狄‧菲利波(Paul Di Filippo)的〈華特與艾蜜莉〉(”Walt and Emily”1993,後來收錄於《蒸氣叛客三部曲》The Steampunk Trilogy1995)),將美國兩大詩人華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和艾蜜莉‧狄金森(Emily Dikinson)湊成一對,但只有熟悉兩人詩作的讀者才能真正體會作者刻意安排「以詩寄情」的精心安排;安迪‧鄧肯(Andy Duncan)等四人集體創作的〈綠火〉(”Green Fire”1999),結合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科幻巨擘海萊恩(Robert A. Heinlein)和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在費城造船廠擔任民間工程師的史實,以及傳說中美國海軍祕密研發隱形船艦的「費城實驗」,然而潛藏其間的處處驚喜,非中度科幻迷以上等級無法完全領略。

本書在建構名人私史時,幾乎沒有這方面的困擾。揭開威爾斯因何創作不輟的祕密之前,作者帕爾馬很巧妙地「重述」少年威爾斯的成長歷程和寫作生涯剛剛起步的困頓;事件發生後,故事仍接續他努力奮鬥,終於獲致成功的經過。這樣的手法不但讓轉捩點本身成為該分支的焦點,也不致於讓插入的虛擬情節過於突兀。全書第二部,威爾斯親自下海捉刀寫情書的橋段,儘管並未清楚寫明,但還是隱約反映出他偏愛觀念開放、獨立自主的女性。中年威爾斯的幾段婚外情對象,多少都有類似克萊兒的性格,或許就是最好的例證。只是帕爾馬未能再接再厲;第三部登場的亨利‧詹姆斯和布蘭姆‧史鐸克頂多跑跑龍套,無法進一步發展成私史,只能說本書的最終目的,還是在於闡釋時光旅行的種種。


深入淺出的時光旅行引導介紹
本書的主題就是「時光旅行」。然而,恐怕有不少讀者在第二部結束的當下就驟下斷語,認為一切都只是設計巧妙的騙術花招。我不否認這是作者賣弄玄虛的手法;然而,仔細觀察這兩起「騙局」的施行步驟,讀者就能透過實際範例「學習」到時光旅行合理化與戲劇化的兩大重點。

帕爾馬很貼心地將威爾斯《時光機》的原理大致重述一遍,建立讀者的基本知識,然後在第一部收尾處借威爾斯之口闡釋「平行世界」的概念,這也是唯一可以合理改變歷史的時光旅行方法。而時光旅行最引人入勝的部分,莫過於未來的「已知」結果回到過去倒過來變成事件發生的關鍵因素;湯姆(薛克頓將軍)約會時的舌燦蓮花硬是把兩人的「愛情」蒙上宿命色彩,再藉由威爾斯的妙筆成就好事,就算略過加料的愛情戲,整個魚雁往返的過程仍舊十分精彩。

到了第三部,故事開始大逆轉,時光旅行的份量瞬間加重許多;不過經過前兩部的「教育訓練」,掌握基本原則之後,就算初次接觸該主題的讀者,也能漸漸進入狀況,不至於被跳來跳去的時間線弄得昏頭轉向。這部分的描寫則或多或少向既有的同類型前作致敬:像是建立於漸新世的「真相圖書館」,構想來源恐怕就出自於《時光機》的授權續集──英國科幻作家史蒂芬‧巴克斯特(Stephen Baxter)的《時光船》The Time Ships1995)裡頭,一小撮時光軍在「古新世」(Paleocene,漸新世的前一個世)創立「第一倫敦」(First London)的場面。

倘若我們相信時間就是長、寬、高以外的第四維度,則本書神龍見首不見尾,到頭來作者也並未說明的「說書人」身分或許也因而呼之欲出。身處於三度空間的我們可以任意觀察(假想的)二度空間而不被發覺,那麼這位敘事者是否正是俯瞰三度空間生命活動的觀測者呢?


尾聲
其實,讀完本書後,最令我訝異的地方反而在於作者的身分。儘管不是英美作家,帕爾馬卻能精確掌握科幻/科學傳奇的歷史傳統和既有元素橋段,並加以嫻熟運用,創作出引人入勝的小說。這當然和他年輕時就浸淫於科幻領域,甚至從同好刊物(fanzine)開始出道有著密切關聯,更顯露出他長久以來對科幻文類的熱愛。如今臺灣讀者能搶在英美同好的前頭,先睹這本既可以看熱鬧,又能夠看門道的西班牙科幻傑作,欣喜之餘,也不得不佩服小異編輯部的慧眼獨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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