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10

Stephen R. Donaldson,《混世禍根》(Lord Foul's Bane)──第一章 金童

莫信者湯瑪斯‧考佛南特三部曲
The Chronicles of Thomas Covenant the Unbeliever Triology

第一部 混世禍根
Book One: Lord Foul's Bane

Stephen R. Donaldson 作
Daneel Lynn(林翰昌)無責任翻譯

一 金童

她走出店外,瞥見小兒子在人行道上玩耍,正巧擋住一名男子的去路。這名男子穿著灰暗,身形憔悴;緩步走來,宛如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她心一沉,衝上前抱起孩子,將他帶離可能的危險。

男人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身影漸行漸遠。婦人低聲嘶吼著:「走開!給我滾得遠遠地!你這傢伙難道不會感到慚愧嗎?」

湯瑪斯‧考佛南特的腳步並沒有因此停頓,如同旋緊的發條,堅定而踏實地向前邁進。可是他心裡卻不滿地回應著:「慚愧?我就應該感到慚愧?」他的臉虯曲成一團,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天地所棄,萬物不容;惡疾附體,眾生迴避!

他看一看周遭的人群,這些曾經與他熟識的人,他們的名字、住處,乃至於親切的握手寒喧曾經是那麼地熟悉──如今竟如紅海之水自動閃到兩旁,讓出一條偌大的通道;有的人似乎還摒著氣,不敢呼吸。他內心的呼喊停歇了,這些人無須古老警語的提醒,就知道該怎麼動作。他全力壓抑臉頰的抽慉,憑著鋼鐵意志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

考佛南特一面走著,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確定身上衣物沒被不小心鉤破,四肢沒有意外的創傷,右手無名指與小指切除後的疤痕也沒什麼大礙。他可以聽到醫師囑咐著:「考佛南特先生,今後你的健康完全得靠 VSE──『神經末梢視覺監控』了。那些死去的神經細胞不會再長回來,所以除非你養成時時檢查自己的習慣,否則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受到傷害。一定要記得,沒事就檢查一遍。下次你恐怕就沒有這麼幸運。」

VSE,這三個英文字母註定和他下半輩子牽連在一起,形影不離。

想到醫生,酸溜溜的表情就浮現在他臉上。但如果沒有醫生的幫助,他也許活不到現在。考佛南特一向輕忽身旁潛伏的危險,說不定哪天不小心,誰都沒把握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著這些驚訝或是健忘的臉孔──儘管這個鎮不大,善於遺忘的人卻不少──一張張從他身旁掠過,考佛南特倒希望自己能夠擺出高傲不可一世的樣子,好掩飾內心的自卑。可是他的顏面神經竟奄奄一息,不聽使喚。縱然醫生已經向他保證,以他目前的病況,還能控制臉部的表情,但他已不再相信這張將自我隔絕於世界之外的門面。以往選定他小說做為讀書會主題的女人,如今看到他就如同見鬼似地倉皇走避。霎時間,失落的苦痛狠狠打在他的身上。他使盡全力抵禦,總算不被傷悲所擊倒。

漸漸地,他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個他竭盡心力要昭告天下,考佛南特還算是個有用之軀的偉大目標。他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招牌寫著幾個大字:「貝爾電話公司」。從樂土農莊大老遠地走了兩哩路,為了就是要自己繳電話費。當然,他可以選擇郵寄繳款,可是他認為那是一種屈服,一種放棄與身上日益高漲的孤寂相對抗的妥協。

在他接受治療的時候,妻子瓊安便與他離異,帶著襁褓中的兒子遠走高飛。而車子,湯瑪斯‧考佛南特名下她唯一敢處分的財產,也被開走了。至於衣服,大部份還是留了下來。不久之後,和他相隔最近的鄰居──少說也有半哩之遙──刻薄地抱怨他的存在。考佛南特拒絕搬家,其中之一便遷往他處。返家療養後不到三個禮拜,這間他正路過,櫥窗上貼滿促銷廣告的雜貨店,開始主動地將他的生活用品運送到家,不管他有沒有訂貨──或許也不管我願不願意付錢罷!考佛南特內心存有如此的懷疑。

接著,他緩步通過了法院。古老的灰色圓柱高聳矗立,捍衛著正義與律法,使它們看起來更顯驕傲。也就是在這裡,考佛南特被迫離開他的家庭──當然,一切都由別人代勞,他根本插不了手。法院門口的台階也擦得光亮,以抵禦來來回回尋求翻案的殷切所沾染的污泥。婚,終究還是離了,畢竟沒有一條法律能強迫女人一方面要扶養小孩,一方面還得和像他一樣的丈夫廝守在一起。妳會因此而落淚麼?他探索著瓊安的記憶。妳會堅強起來?還是得到了解脫?考佛南特忍下了莫名的衝動,自內心的危殆中逃出。高懸在柱上的巨型頭像張開血盆大口,看起來格外噁心,彷彿就要把肚裡的穢物一古腦地吐在他的臉上、身上。

這座人口不到五千的小鎮,並沒有寬廣的商業中心。考佛南特越過百貨公司的大門,透過玻璃,他看到幾名中學女生在店裡挑選著廉價的珠寶。她們靠在櫃台上的撩人姿勢,使考佛南特的喉頭不由自主地繃緊起來。他察覺到自己對那渾圓臀線與傲人雙峰的怨懟──這些令男人銷魂蝕骨的誘人曲線對他竟毫無意義。他是個性無能。隨著他的神經一條條崩解腐壞,性能力也只不過是另一個附加的犧牲品。即使他和外在的媚惑完全絕緣,內心依舊可以燃起熊熊慾火,直到瘋狂;只是他卻絲毫沒有任何的行為能力。不知不覺中,一道關於妻子的記憶浮現在腦海裡。考佛南特整個人沉溺在過去,頭頂的太陽,腳底的走道,甚至連前方的人群都視而不見。眼前只有瓊安穿著他送的深色睡袍;隔著一層薄紗,豐滿的乳房勾勒出令人抨然心動的完美弧度。他心裡咆嘯著:瓊安!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夫妻間的感情難道禁不起病魔的考驗?

他使盡吃奶的力氣把肩膀一收,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這些思緒只會使他更加懦弱,一定要完全拋棄才行。還是痛苦一點比較好,考佛南特如此認為。起碼痛苦的感覺可以讓他知道自己還存活在世界上。或許他所能品嚐的滋味也只有膽汁般的苦楚吧。

考佛南特從沮喪中回過神來,發現腳步早已停滯不前。整個人站在人行道的中央,拳頭握得死緊,雙肩不住地顫抖。他鼓起餘勇,強逼自己走向前去。剛挪開腳步,卻一頭撞上了別人。

惡疾附體,眾生迴避呀!

一抹赭黃閃過他的雙眼。被撞的人似乎身披一件髒兮兮的棕色長袍。考佛南特並沒有停下來道歉,反而大步離開,藉以逃避對方的恐懼和嫌惡。頃刻之後,他又恢復之前鐘擺式的機械步伐。

他現在走過的地方是電力公司,也是他堅持走這一趟的最後理由。兩個月前,考佛南特寄了張支票給電力公司──他的用電量不大,所以票面額度不算多──結果竟原封不動地退回。附在信封上的字條說明著:他的電費已經有人匿名墊付,金額之多可以讓他用上一整年。

經過一番天人交戰,考佛南特了解到:如果再不出面抵擋這股潮流,他很快就沒有理由繼續待在人類社會。所以他今天走了兩哩的路,親自進城繳電話費──同時也向所有人宣示,誰都不能把他身為人的資格給抹殺掉。他不干為眾人所放逐,一直找機會要反抗,維護一個正常人的基本尊嚴。

考佛南特正思索著,要是他來得太晚,電話費也給人代繳了,那要怎麼辦呢?真是如此,這一趟又有什麼意義?

莫名的恐懼狠狠掐了他一把,使他回到了現實。很快地將自己全身上下檢查一遍,考佛南特把眼光集中在貝爾電話公司的招牌看板。剩沒幾步路了。往前走去,一股巨大的壓力增添了他的不安;心中傳來幽暗的曲調,隨著腳步的節奏,不停地唱和著。他依稀記得歌詞的內容:

  金童雙足為泥塑,
  讓吾助你好上路。
  順水推舟能行遠?
  笨拙少年無法度!

腦海裡充斥著拙劣詩句的訕笑,粗糙的旋律不斷地折磨他的雙耳,除了辱罵還伴隨著諷刺味十足的豔舞配樂。考佛南特開始懷疑是否真有一名臃腫肥胖的女神在宇宙的某個角落,費盡心思打造他荒謬怪誕的命運:先是順水推舟把你上青天,可你一介泥菩薩又怎能平步青雲?女神輕鄙的眼眸,原本失望沮喪的生命又增添幾許痛苦。哈!金童?也不過只是個徒具光鮮外表的泥偶罷了。

這種想法縈繞在考佛南特的心頭,揮之不去。因為他也曾是人人稱羨的金童。他有個美滿的婚姻,一個白胖的兒子。他在狂喜而忘我的境界裡完成一部小說,還親眼看著它雄踞暢銷書排行榜長達一年之久。也因為這樣,使他不必擔心生活費沒有著落的問題。

早知道我寫的是暢銷鉅作,或許我的生活會好過一點。考佛南特這麼想。

在他寫書的當時,也是和瓊安結縭不久的時候,他並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成績,甚至還不認為會有出版商對他的作品感興趣。那時他們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考佛南特會名利雙收。這本書純粹是他那灼熱的幻想火燄鍛燒而成的結晶;而瓊安的活力與渴望編織成強力魔法,促使他像永不停歇的閃電一般發光、發熱──不只是剎那間的電光石火,而是歷時五個月,在虛無中開天闢地,在天地間滋養萬物的創世神能。從連綿的山巒到險峻的峽谷;從搖曳的蓊鬱到其上輕拂的風;從低垂的夜幕到熙攘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手持法杖,自無垠的蒼穹降下奪目璀燦的霹靂雷霆所賦予的生機。結束時,他就像一名耗盡能量的法師,對親手打造的精心傑作感到無限的欣慰與滿足。

那段時光沒有想像中好過。他的心境有如上窮碧落下黃泉般起伏不定,其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因為如此,他所寫的每一個字才真正算是用鮮血澆灌成長而得的纍纍果實。考佛南特並非性情浮誇之輩,喜怒哀樂往往不形於色,然而此刻他卻散發出最耀眼燦爛的光輝。精神專注到了極致,使他的性靈超脫一切,達到前所未有的純潔。魂魄所繫的戰船也張起風帆,昂揚地越過深沉而廣遠的心海。他寄出手稿,情緒平穩且充滿自信。

在寫作與等待的日子裡,他們一家端賴瓊安的收入過活。她,瓊安‧瑪琪‧考佛南特,一名安靜的女子,眉目間傳達的意念比起她的話語要多上許多。她的肌膚泛著淡淡的金黃,看起來好似輕巧可愛的空氣精靈,也像熱情洋溢的夢幻女妖。她既不高也不壯,因此湯瑪斯時常對她以馴馬為業感到訝異。

說實在話,馴服一詞並不適合用來形容她的駕馭之道。她的工作裡沒有蠻力的對抗,也沒有馬兒憤怒的眼神和噴氣的鼻孔。考佛南特倒認為她不是在馴服這些馬,而是在勾引牠們。她的愛撫鬆弛了抽動的肌肉;呢喃細語讓高高豎起的尖耳得到緩和。當她騎乘在光滑的背脊上,兩腿一夾,馬兒全身的恐懼完全一掃而空。倘若有匹馬情緒爆發無法控制,她只是輕輕地滑下,任牠獨自狂奔,直到野性宣洩殆盡。接著她又回到牠的身邊,一切重新開始。最後,她一定會引導牠繞著農場狂奔,讓牠瞭解:即使受人支配,牠依然能夠盡情地表現自己。

看著瓊安完美技巧的展現,湯瑪斯整個人都傻了。不論她再怎麼努力教導,他還是克服不了對馬的恐懼。

雖然獲利微薄,起碼還能圖個溫飽。直到有一天,出版商捎來一封信,通知考佛南特作品蒙獲錄用的消息。也就是在那一天,瓊安決定該是為家庭增添一名新成員的時候了。

由於出版作業的緩慢,之後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們靠著預付的版稅過活。在不影響肚內孩兒的前提下,瓊安或多或少還是繼續農莊的工作。直到她的身體負荷不了,才停止下來。那時起,她生命的重心轉而向內在發展,專注在孩子的胎教上。她是如此全神貫注,以致於眼神失去了昔日的風采,但卻多了一分期待的喜悅。

孩子生下後,瓊安言明要依照她父親和祖父的名字,將他喚為羅傑。

羅傑!想到這裡,正走近電話公司大門的考佛南特不由自主地哀嚎著。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名字,可是他兒子小小的臉蛋,是多麼地精緻、可愛,多麼地完美無瑕,使他的心融化在愛與驕傲之中──沒錯,正是一個父親參與了生命誕生的神祕儀式後,感到自豪及滿足的驕傲。如今呢?他的兒子早已離他遠去──瓊安帶著他,不知流落何方。難道他竟如此鐵石心腸,連一滴淚水都無法掉下?

就在此刻,一隻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嘿,先生,」一個細小的聲音,急切中帶著幾分惶恐。「嘿,先生。」考佛南特轉過身去,準備大吼──惡疾附體,眾生迴避!──卻看到拉住他的男孩阻擋著他,不讓他離開。話就這麼哽在喉嚨,說不出口。這個男孩年紀不大,看來不過八、九歲。他的臉蒼白中夾雜些許青綠,表情驚愕惶恐,似乎受到某人的恫嚇。這傢伙鐵定就是強迫他攔住考佛南特的人。

「嘿,先生,」男孩低聲懇求,「在這裡,拿去吧!」他塞了張破舊紙條到考佛南特麻痺的手掌。「他跟我說要把這張紙交給你,還交代你一定要看。先生,好啦!」

考佛南特的手指不甘情願地抓著這張紙,一言不發地看著男孩。他?究竟是誰?

「就是他!」男孩顫抖的手對準身後沿著人行道的方向。

考佛南特抬頭望去,看到一個老頭穿著骯髒的赭黃長袍,佇立在不遠處。他喃喃自語,像是吟唱著某種晦暗而無意義的曲調。雖然考佛南特可以確定他張開了嘴,但嘴唇和下巴幾乎沒有動作,所以看不出在念些什麼。老人長而雜亂的髮鬚隨風飄揚;臉整個朝上正對天空,似乎瞪大了雙眼看著太陽;左手托住乞討用的木碗;右手則抓著一根長長的木棍。棍子頂端黏上一塊板子,上面寫著斗大的字:「小心。」

小心?

牌子本身似乎帶領考佛南特陷入一場難忘的危險經歷。剎那間,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不停往他身上招呼。空氣裡瀰漫的肅殺氣息也籠罩著他,悽厲的聲響宛如禿鷹鳴叫。異象怪聲中,還有兩隻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眼神銳利好似毒蛇尖牙,殘酷且致命。冷冽雙眸透露出無窮的怨恨,緊緊地盯著,彷彿他就是渴望已久的豐盛晚餐;又長又尖的利牙開始滴下惡毒的唾液。此時,考佛南特完全被莫名的恐懼所制服,只能發出低沉的抖音,證明自己尚在人世。

小心!

只不過是一塊隨便黏在木棍上的牌子罷了。考佛南特聳聳肩,調息一下,眼前的景像又清明起來。

男孩再一次提醒:「這張紙你一定要看噢!」

考佛南特怯懦地對男孩說:「別碰我。我是個麻瘋病患。」

可是他環顧四周,那男孩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1 comment:

Bob Lu said...

這一集的標題稱作 "福大王的弊" 如何 XD XD

Related Posts Plugin for WordPress, Blog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