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個充斥著跨界、另類與非典型的年代,類型作家跨越藩籬,將觸角伸進其他主題創作的事例屢見不鮮,成功者亦不在少數。然而,仔細探究這些跨界作家,他們要不是遊走於系出同源(像科技驚悚之於科幻),或是就讀者角度而言,性質、特色相近的次類型(譬如科幻、奇幻、恐怖基本上可視為一個「大幻想文類」的分支);要不然就標榜作品融合數種文類的特色,本質上卻仍隸屬其中之一;另外則是作家自己強烈的個人風格高於一切,令人一望即知:這是○○○的作品。如此跨界充其量只能說這些作家「涉足過」某種類型,對於類型本身發展並沒有太多的影響與助益。很難有作者成功地掌握各個文類的本質和精神,在不同作品中展現多樣風貌之餘,更能反映類型本身的特色;一方面遵循傳統,另一方面卻又能挑戰傳統,衝擊從讀者、評論者到研究者的固有思維,在類型創作史寫下嶄新的一頁,為類型經典樹立新的標竿。可是我們有丹‧西蒙斯。他從恐怖出道,同時撰寫科幻及主流文學,之後又跨足間諜小說、冷硬派偵探犯罪小說、歷史小說、動作冒險小說等類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必定獲得各文類資深讀者與評論家的好評,屢屢榮獲具有代表性的獎項。無怪乎幻想文類權威報導刊物《軌跡》(Locus)雜誌會在2002年十月的專訪中,借用羅伯‧波特(Robert Bolt)名劇《良相佐國》(A Man for All Seasons,1960)的標題,盛讚西蒙斯是「橫跨眾文類之上的作家」(A Man for All Genres)。
就算是如此傑出的作家,在邁進正式創作的初期也會有困頓的時候。一九七九年,西蒙斯開始投稿尋求出版;他的作品很快地被《伽利略》(Galileo)及《銀河》(Galaxy)科幻雜誌所錄用。可惜的是,在問世之前,這兩間雜誌社相繼倒閉。心灰意冷的西蒙斯原本打算放棄寫作的願望,可是他最後一次嘗試時遇見了貴人。一九八一年,西蒙斯參加當地社區學院所舉辦,為期六天的寫作班時,結識美國科幻新浪潮大將哈蘭‧艾利森(Harlan Ellison)。艾利森強烈要求他繼續寫下去:「如果你不寫的話,我就會扯斷你的鼻子!」西蒙斯就在這樣的「脅迫」之下,將在寫作班裡所完成,描繪「活死人」的〈冥河逆流〉(”The Styx Runs Upstream”)投稿至《陰陽魔界雜誌》(The Twilight Zone Magazine,所錄用的短篇故事即為同名影集的絕佳創意來源)所舉辦的年度徵文比賽,果然一舉擊敗上萬名參賽者,榮膺首獎。〈冥河逆流〉刊登之日,恰巧是西蒙斯女兒出生的同一天,而他荊棘叢生的創作之路也漸漸寬廣起來。
「有些環境實在太過邪惡,因而不該存在。有些城市實在太過敗德,從而令人無法忍受。加爾各答,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這是一九八五年所出版,西蒙斯長篇小說處女作《迦梨之歌》(The Song of Kali)的開端。故事描述一名記者帶著妻子、幼女前往印度加爾各答探詢一位成名詩人的下落。一般咸認這名詩人早已逝世,然而他的新作竟開始浮現。在這神祕事件的背後,牽連著早該在一八五○年代就被英國駐軍掃蕩殆盡的迦梨女神死亡崇拜信徒。西蒙斯精準細膩、晦暗又帶有詩意的筆觸,勾勒出動人心魄的都會恐怖小說;加爾各答成為充斥著絕望與殘暴的修羅場。他曾在一九七七年暑假隨同教師團參訪印度,深深為當地的惡劣環境所震懾,進而在小說裡忠實呈現。本書不落俗套,超脫復仇與暴行無窮循環的結尾,更獲得讀者的一致好評,也一舉為西蒙斯拿下隔年的世界奇幻獎(World Fantasy Award)。
一九八七年,西蒙斯離開教職,專心從事寫作。產量豐富的他在兩年之後一舉帶給讀者三部重量級的作品。首先登場的是恐怖小說《腐肉解饑》(Carrion Comfort)。本書改寫自一九八三年的同名中篇,描述三名納粹集中營的管理者,原來是具有心靈操縱能力的吸血鬼,每年都會聚在一起比賽殺人「偉業」。不過這回有一小撮正常世界的普通人,在因緣際會之下,開始對抗來自於地獄的恐怖邪魔,阻止他們的殺戮陰謀。故事延續《迦梨之歌》的暴力書寫,更加入了大眾讀者較能接納吸收的懸疑、動作元素,因而大受好評,接連摘下恐怖類型最高榮譽──布拉姆‧史鐸克獎(Bram Stoker Award)、《軌跡》雜誌讀者票選獎恐怖小說類,以及英倫奇幻獎(British Fantasy Award)的桂冠。掛上類似科幻小說書名的《重力相變》(Phases of Gravity),本質上則是饒富科技書寫色彩的主流小說,述說美國阿波羅登月計畫成員之一的理查‧貝德克(Richard Baedecker,為虛構人物)在太空熱退燒的一九八○年代末期面臨自身的中年危機,透過一連串探訪兒子與前同事的旅程,找尋生命的真實價值。這樣的題材在太空梭挑戰者號爆炸後的情勢背景下別具意義。接下來就是《海柏利昂》了。
我不敢妄下斷語,指稱《海柏利昂》就是科幻文類發展到極致的產物,然而它確實展現了西蒙斯旺盛的企圖心。整部小說擬仿喬叟(Geoffrey Chaucer)《坎特伯利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的結構,娓娓道盡荊魔神朝聖者身上所背負的故事。敏銳的科幻讀者可以從字裡行間嗅出自黃金時期至八○年代中葉所探討過的種種主題元素──從巨觀層面來看,本書描繪落日餘暉下的巨大銀河政治體面對內憂外患夾攻之下的險惡處境,西蒙斯卻促使讀者放慢腳步,細細體察在這歷史近乎終結的關鍵時刻,文明發展到極致的人們如何處理信仰、戰爭、情愛、哲學與道德等課題,同時拋出濟慈(John Keats)同名史詩就已開始討論,卻未臻獲致結局的大哉問:當演化至下一階段的繼起生命意圖挑戰、取代人類之時,我們該如何面對?如何自處?做為一部小說,讀者可以在《海柏利昂的隕落》(The Fall of Hyperion,1990)及系列續作中獲致解答,然而,對照起千年之前的「現代」社會,我們或許會對同樣的課題有著更多的省思。二○○三年曾傳出大導演馬丁‧史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有意將本系列拍成電影,並由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擔綱演出後兩部小說的主角安迪米恩(Endymion)。可惜這項消息似乎不了了之。
時序進入九○年代,西蒙斯除了繼續補完「海柏利昂詩篇」,在恐怖小說方面也有傲人的成績。一九九一年的《暗夜之夏》(Summer of Night)是一個恐怖版的小鎮疑雲故事,描述五個小朋友發現他們校園裡的大小人物全都臣服於一個藏身於此已有千百年的惡魔;為了避免牠再度重生,五名孩童只能團結起來,自力救濟。這部小說後來開枝散葉,衍生出西蒙斯之後的恐怖、懸疑、冒險類故事:《暗夜之子》(Children of the Night,1992)、《達爾文之刃》(Darwin’s Blade,2000)的主人公均為長大成人後的「暗夜」五人組成員,另一名次要角色則短暫現身在以夏威夷火山爆發為背景的恐怖小說《伊甸之火》(Fires of Eden,1994)。二○○二年的《冬日幽魂》(A Winter Haunting),則是《暗夜之夏》的直接續集,訴說主人公戴爾‧史都華(Dale Stewart)多年以後重返小鎮,面對自己內心魔障的故事。另外在一九九二年,《空心人》(The Hollow Man)自短篇改寫而成,敘述一名具有讀心能力的大學講師在喪偶之後,由於無法忍受不時接收到他人內心的感受與想法,決定離群索居,卻反倒暴露在更多思緒之下,因而衍生出更多的恐怖、暴力行徑。
西蒙斯似乎頗為喜歡將知名的前輩作家寫入小說之中。《海柏利昂》和《海柏利昂的殞落》就安排濟慈以模控人的身分重生;前面所提及的《伊甸之火》則以山謬‧克萊門斯(Samuel Clemens),也就是馬克‧吐溫(Mark Twain)作為主角。其中與作家生平逸事最能搭上關係的,則是一九九九年的間諜懸疑小說《彎鉤工廠》(The Crook Factory)。「彎鉤工廠」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古巴所建立的情報/反情報組織。由於當時的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胡佛(Edgar Hoover)對海明威頗有疑慮,於是派出幹員喬‧盧卡斯(Joe Lucas)前往監控調查,結果反倒陷入多方鬥智鬥力的諜報戰。
進入二十一世紀,西蒙斯再度轉換跑道,以喬‧科茲(Joe Kurtz)為主角的硬派黑色偵探犯罪小說《好硬的案子》(Hardcase,2001)做為開場,之後接連推出續集《硬梆梆‧冷吱吱》(Hard Freeze,2002)和《死硬三寸釘》(Hard As Nails,2003)。這回西蒙斯刻意師法廉價雜誌時期的風格,形塑出一名在寒冷的水牛城中,獨自與黑手黨大老、連續殺人魔、惡德警察等社會敗類周旋,自己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的硬漢偵探。隨後,西蒙斯重回科幻領域,推出《伊利昂》(Ilium,2003)與《奧林波斯》(Olympos,2005)二部曲。這個重新詮釋荷馬史詩《伊利亞圍城記》(Iliad)的系列,其規模格局、背景設定精細程度,乃至於故事線的盤根錯節絕不亞於「海柏利昂詩篇」;只是西蒙斯這一次的焦點更側重於對文學經典作品的反響以及形而上議題的探索,讀者融入書中的門檻也增高許多,較之「詩篇」的雅俗共賞,《伊利昂》/《奧林波斯》就顯得叫好不叫座了。
二○○七年,西蒙斯的最新力作《極地恐慌》(The Terror)在真實歷史事件中加入恐怖元素,構成一部七百餘頁的巨著。故事取材英國極地探險史上最大的災難:由約翰‧富蘭克林爵士(Sir John Franklin)所領軍的船隊,於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八年在加拿大北方海域尋找由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西北航道」未果,反而全軍覆沒。西蒙斯參酌眾多史料,佐以個人想像,鉅細靡遺地刻劃探險隊困在冰封的加拿大緣海中長達兩年,既艱難又苦悶的生活,同時還得面對意想不到的內憂外患。他即將出版的下一本書和這件史實也不無關係。故事主軸是作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晚年的祕密生活,然而大文豪的人生會有如此劇變,似乎導因於撰文公開抨擊發現探險隊下落真相的醫生兼探寫家約翰‧雷依(John Rae)。看來歷史小說是目前西蒙斯的寫作重心。
丹‧西蒙斯是一名十分認真的作者,在科幻與歷史類型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他考證、用典的詳實,特別是他屢屢光明正大地引用經典文學名著,不單單擬仿作品架構、沿用故事背後的所闡揚的精神,或是大剌剌地將角色與場景借用過來,再譜寫自己的版本。儘管部分論者對這種作法不表贊同,認為此舉大大加深西蒙斯作品的閱讀門檻,我倒認為問題並沒有那麼嚴重。倘若讀者能具備先驗知識自然再好不過;但就算對這些內容一無所知,也無礙於讀者欣賞、領略西蒙斯的再創作,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他背景的鋪陳上。以《海柏利昂》為例,一頁放上三、四個典故也不足為奇。或許這正是西蒙斯的寫作策略。背景典故並不是用來炫耀個人的才學,更重要的目的是在營造出一整個令人信服而沉浸其間的小說世界。他的作品幾乎不容許快速瀏覽,讀者得小心翼翼,逐字逐句跟著敘事緩步前行,不自覺地進入西蒙斯所建構出的天地。而饒富挑戰性格的讀者,還可以透過反覆精讀,在充實自己背景涵養的同時,獲致加深、加廣的閱讀體驗。
西蒙斯曾在訪談中回答他為何要多方嘗試跨界書寫的緣由:「我是在美國中西部長大的。那裡人人都知道──就像烙印在我們的DNA裡頭一樣──田裡作物的輪替是很重要的。假如你在同一塊地種同一種植物種太久,那塊地就長不出什麼東西。提倡多元(celebrating diversity),不管是在農耕還是寫作,都不僅僅只是一句口號。」西蒙斯不獨接二連三帶給我們多樣而豐沛的精彩作品,更藉此達成寫作生涯的自我實現。我們何其有幸,能以讀者的身分一起參與這橫跨多種文類,拓展自己閱讀視界的歷程。期盼西蒙斯能在位於落磯山上,由荊魔神守護的小屋中,繼續帶給我們更多樣、更美好的新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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