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09

創作形式與主題的完美結合──大衛‧米契爾(David Mitchell)的《雲圖》(Cloud Atlas)

※ 本文係即將出版的《雲圖》(Cloud Atlas)導讀

閱讀《雲圖》是個很奇特的體驗:一開始,讀者往往陷入十里霧中,摸不著頭緒,然後在某個轉折點(往往因人而異)豁然開朗,領會並讚嘆整部作品的精妙。

具有科幻背景的讀者大概會聯想到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海柏利昂》Hyperion,1989)。同樣以六個看似「分立」,並採取不同類型書寫的中篇所構成,《海柏利昂》的故事各自代表巨大終極謎團的一部分,朝聖眾一一揭露的同時,讀者才開始對霸聯、智核和驅逐者之間的明爭暗鬥有著更進一步的認識。《雲圖》的故事則彼此縱向聯繫,從十九世紀一直綿延到遠未來的文明大崩壞,指涉的卻全都是來自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在《槍炮、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l,1997)裡所提出探討的現象。

米契爾自承影響本作最鉅的創作源頭是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1979),然而《雲圖》卻將實驗性的創作形式往前再進一步──作者在小說的中央擺上一面鏡子,依次補完每一則被活生生打斷的中篇。於是做為「鏡子」的第六個故事,反而具有「承先啟後」的效果。讀者透過它終於得見全書意旨的完整風貌,再「向前」(即「回頭」)繼續覘看,原本故事中斷所造成的懸疑,不單因為劇情一步步揭露而豁然開朗,一連六次不同形式的呈現,促使作者意欲表達的概念蓄積更強大的衝擊力道。

正如同歐洲人倚靠槍炮、病菌和鋼鐵征服全世界,整部人類歷史幾乎就是優勢民族(與個體)如何征服、剝削、利用劣勢民族(個體)的過程。米契爾巧妙利用既有的文學傳統,精心打造出這六個層層套疊的俄羅斯娃娃。讀者從亞當‧尤恩的日記目睹了歐洲人教化(奴役)太平洋海島民族的實況;只要掌握些許優勢,就連毛利人也都可以成功征服莫里奧里人。作者在這裡擬仿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早期作品《泰皮》(Typee: A Peep at Polynesian Life,1846)和《瑪蒂》(Mardi: And a Voyage Thither,1849),向征服者提出嚴正控訴。日德堅莊園裡的佛比薛爾和艾爾斯則是個體相互利用的絕佳典範。前者試圖依附名作曲家來打響自己名聲,後者則無所不用其極地吸納前者才華,以延續自身早已枯竭的創作生命。米契爾在本篇所效法的對象是英國作曲家艾瑞克‧芬比(Eric Fenby)在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四年擔任另一位作曲家戴流士(Frederick Delius)謄寫員時的經歷。作者將佛比薛爾塑造成芬比的闇黑版本,也讓他譜出代表全書標題的「雲圖六重奏」。

露薏莎‧瑞伊的探案祕辛則是懸疑小說/電影常見的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戲碼。鍥而不捨的小刊物記者努力挖掘大型能源企業新核能電廠的內幕;橋段雖老,讀起來仍令人津津有味。卡文迪西得利於黑幫背景的旗下作者對文學評論祭酒的意外反撲,但同時也陷入被追債的窘境。他在奧羅拉大宅的際遇帶有幾許《飛越杜鵑窩》(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1962)的興味,然而最後的關鍵仍取決於大不列顛島上千百年來的民族矛盾。值得一提的是,卡文迪西和他兄長早在米契爾的首部作品《靈魂寫手》(Ghostwritten,1999)中出現,本故事彷彿也是當年事件的延續。讓筆下人物在不同作品當中陸續登場,進而補完他們的人生書寫,亦為米契爾的一大特色。此舉不但構築這些角色的血肉,使他們在讀者面前活脫脫就像是現實人物(我懷疑其中有一部分除了姓名之外均屬真實);它還更進一步串起作者的所有作品,使得米契爾的創作生涯儼然成為一個橫跨諸文本的巨大創作。卡文迪西之外,露薏莎‧瑞伊也曾在《靈魂寫手》中短暫獻聲;而在第二個故事占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夏娃‧柯莫林克,以及本故事裡擔任房客委員會的主委葛溫德琳‧班丁克斯老太太,則會在米契爾半自傳形式的少年成長小說《黑天鵝綠》(Black Swan Green,2006)中再度亮相;前者更成為啟發作者化身的主人公積極從事文藝創作的背後推手。

宋咪~451 的訪談記錄挑戰讀者對經典反烏托邦作品的熟稔程度。451 這個延伸代號以及名字加代號的命名形式都有明確的指涉對象;社會階級以基因決定、極權式的後資本主義社會、全面改用廠牌名稱稱呼特定商品、智能超昇後的人造生命、以謊言掩飾年歲已屆的最終出路等等,均有前作可供參酌。儘管大逆轉的劇情並不新鮮,宋咪選擇照劇本演下去,仍不啻為「弱勢者反客為主」的爭千秋典範。到了沙奇時代的夏威夷,文明已全面衰敗,然而強凌弱的情況依然沒有改變。寇納人與河谷族完全就是第一個故事裡毛利人和莫瑞歐利人的翻版。米契爾在這兩則未來故事中也嘗試一些文字上的演變。〈宋咪~451 的祈錄〉仿照《一九八四》裡的語言「改革」,文中「ex-」字首均以「x-」入替;到了〈史魯沙渡口及之後的一切〉,作者更直接套用羅素‧霍班(Russell Hoban)名作《解謎人》(Riddley Walker,1980)的手法,全篇採取簡化規則後的英文用字寫就,讀者在閱讀當下立刻能體察浩劫餘生下文明漸次失落的氛圍。可惜的是,幾乎沒有譯本能夠忠實呈現這兩種特殊的文字手法。

本書各個篇章獨立閱讀已經頗有可看性,但真正的精要處還是在於作者串連整個系列所下的工夫。為了呼應全書主題,每一則故事在劇情安排上都成為某種閱聽形式,以供下一則故事的主人閱覽消費(或利用)。除了本體之外,故事之間往往安排某些巧妙的銜接點,通常是某個人物(譬如宋咪或希克斯密),或是某項事物及其變體(女預言家號的重覆出現和沙奇的夢中預言)。讀者不經意瞥見這些內容的當下,也同時激發前事的閱讀記憶。更令人驚喜的莫過於米契爾安排在故事角落,直接針對全體文本以及全書主題的分析與揭示。我認為這是作者有意給讀者的提點,幫助讀者更能抓住閱讀重心。至於主角們身上的胎記,竊以為就算有輪迴轉世的意味,對於故事整合並沒有太大幫助,頂多代表人類歷史周而復始,循環不已。

《雲圖》特殊的結構與創作形式,使得閱讀本書的方式也變得多元起來。讀者可以一頁一頁順著讀,可以把俄羅斯娃娃拆開來之後一一各別欣賞,甚至可以將自己傳送至遙遠未來,再回過頭按照倒敘順序反覘事件始末。每一次閱讀都會帶來不同的驚奇,也會令人重新思索何謂野蠻、何謂文明,以及權力與暴力因何永遠宰制我們的根本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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