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13

兒童樂園的另類饗宴──我看《圖案人》(The Illustrated Man)

※ 本文係《圖案人》臺灣譯本卷末導讀

一九八○年代甚至更久之前,兒童樂園僻靜的一隅,往往樹立著一排排高約一米二,中間有兩個圓孔供人觀看的機器。投入零錢,就會有彩色連環畫片不斷跳動,親切的旁白訴說著一個個令當時的我倍感新鮮與驚奇的故事,起初彌補了排不到隊乘坐摩天輪還是輻射椅的遺憾,後來甚至成為前往樂園遊玩的必需儀式。多年以後,我則在「圖案人」的身上,找到當初踮起腳尖、靠近機器,瞪大了眼睛、拉長了耳朵,從第一台到最後一台,想要看完每一則故事的感動。

以前在機器裡看到的,只不過是老掉牙的童話;可是刻劃在圖案人皮肉的,卻是一幕幕凋零、哀悽、終止及死亡。閱讀的同時,腦海中所浮現的影像帶來幾許感傷;感傷之餘卻又讓人不由得泛起一抹撥雲見日、豁然開朗的笑容。悲劇的背後,也許正是另一齣喜劇的開始;當圖案人身上的刺青召示了我們的命運,我們仍有時間拔腿奔逃,逃向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

布萊伯利的文字有股無法抗拒的魔力,任何的景象、人物、情節,經過妙筆的揮灑,便完完全全呈現出極為真實、立體的面貌。他的短篇,毋須太多開場的引導,也不用多做背景說明,從第一個字開始,讀者就能完完全全投入這個人皮畫面裡的小小世界。原來布萊伯利的短篇,完全不帶花俏、技巧,而直接訴諸人類最基本、也最深層的希望與恐懼。

仔細探究《圖案人》的組成結構,它是由布萊伯利在一九四七至一九五一年間寫就而成的十八個短篇所構成,大多數仍屬科幻的範疇。字裡行間,依舊透露出布萊伯利早年至全盛創作期的一貫思維:他不相信科學進步必定促使人類走向幸福的坦途,反倒可能加速文明的崩壞──毀滅戰爭的陰影依舊揮之不去,自由的幻想空間依然遭受抑制,科技更有機會反噬我們自己;人類所能憑恃的,就只有最誠摯、最善良的本心。由於和《火星紀事》計畫幾乎同時進行,《圖案人》中有四個篇章[1]屬於編年史外的火星相關故事。除卻〈風水輪流轉〉因創作時間過晚,趕不上《火星紀事》的出版,可視為〈翱翔天際〉的續篇,其於三篇均曾考慮納編進入火星拓殖史。〈放逐〉更是焚書主題的最初發想,有心人可以將之拿來和〈阿夏家的續篇〉、〈消防員〉到《華氏四五一度》交互參照。

就讀者的立場而言,其實不需要管那麼多。我們可以是太空船爆炸後,震飛出來互相鬥氣耍嘴皮,然後一起懺悔,終究成為流星雨一員的太空人;我們也可以是專寫怪力亂神,結果放逐到火星,隨著最後一本幻想小說一併燃燒殆盡的作家;在金星永不歇止的滂泊大雨中,我們淋得不成人形,只有心繫希望信念,才能走進溫暖和煦的太陽殿;我們躲在古老雄偉的建築裡苦等兩萬年,只為了吃光再度造訪卻永不悔改的人類;我們買了一具替身機器,想要利用他欺騙最親愛的老婆,跑到天堂樂園逍遙自在,結果竟受到完全的背叛;我們不會忘記老爸買了架只有空殼的火箭,卻帶著我們經歷一次驚險刺激、美妙絕倫而永難忘懷的太空之旅;當然,我們更可能就是那名為求生計,忍著皮肉之痛,讓老巫婆在身上留下永不磨滅卻又隨時改變內容的圖案人。

相較於《火星紀事》,或許《圖案人》全書並不圍繞著一個安定全局的中心主題,但它更能讓讀者乘著想像力所構築的飛馬遨遊天際。作品本身就是一個馬戲團、一座兒童樂園,令人流連忘返,卻不得不在收工關門的一刻回到現實──儘管裡面的故事有悲苦、有死亡,但遊樂場裡最膾炙人口的不就是那些最刺激、最危險的設施?倘若自由落體、海盜船、輻射椅和鬼屋帶給我們感官上最直接也最痛快的滿足,為什麼在僻靜角落,等待遊人投入硬幣的故事機就做不到呢?每一部故事機都是圖案人身上的一部分,等著我們去窺伺、去探究。也許,命運的女巫會播放出最精彩、最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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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發表的時間順序,分別為〈訪客〉(1948)、〈放逐〉(1949)、〈火氣球〉("The Fire Balloons",1951)和〈風水輪流轉〉。其中〈火氣球〉在 1963 年重回《火星紀事》的編年體系,1997 年的 Avon 精裝版《火星紀事》亦收錄本篇,因此未見於本翻譯所採用的 1997 年 Avon 精裝版《圖案人》,改以〈圖案人〉短篇(1950)入替,維持序幕圖案人身上十八幅刺青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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