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13

我看《火星紀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

※ 本文係臺灣譯本《火星紀事》譯後跋

黑,是美麗的。黑,是令人驚奇的。沒有黑暗的陪伴,人類的心靈將得不到平息;沒有黑夜的襯托,我們又怎能一睹那璀燦的星空,瞥見那看似遙遠卻又近在咫尺的紅色行星。黑,是我們的朋友;黑,更是我們的寫照;黑,在帶給我們晦暗、懼怕的同時,卻又緊緊地包容、呵護著我們,讓我們無奈的臉龐泛起了一絲笑容。

布萊伯利的黑色嘉年華手法,在《火星紀事》裡得到徹底的解放。沒有矜持、沒有設限,大片大片的夜色渲染了整部作品,造就了渾然天成的火星殖民史記。作者以一篇又一篇的紀事形態,訴說著人類的希望、理想,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不忍卒睹的落寞景象。美麗綺夢和殘酷現實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卻揉合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超脫了類型科幻所能表現的視界,自我昇華成「美」的形態,然而字裡行間卻又如此平淡如水,毫無刀斧雕鑿的痕跡。

整個故事像是拓殖歷史的縮影:新移民滿懷希望地湧入剛發現的「處女地」,卻由於彼此的不了解,進而造成一連串的悲劇。但《火星紀事》卻不是一部充斥著煙硝火藥的戰史;相反地,殖民史話在無盡的黑夜和寂寥裡開展。「人類帶著最古老的恐懼和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來到這裡尋求一個全新的開始。人類征服了火星──同時,火星也征服了人類。」這是一個舊死與新生的故事,是一個近乎絕望卻又充滿希望的夢想。布萊伯利對人性的看法是悲觀的,是否定的;不過他不痛訴,他不譏諷;他只是在恬靜中把故事忠實地記錄下來,慢慢地等待;等待著有一天,人類的心靈能自我洗滌、人類的良善能自然而然地在漫長的黑夜中散發出迷人的光彩。《華氏四五一度》(Fahrenheit 451)如是,《火星紀事》亦如是。

這部火星殖民史可以分為四個部分:探險、拓殖、歸返和新生。作者筆下看似荒謬滑稽的情節一次次震撼著讀者的心坎。在這段歷史裡,地球人的到來改變了火星人,然而火星人的讓步卻無法化消深植在人類心中的劣根性。猜忌、私慾和破壞將這上天賜給我們的第二次機會在短短的數年裡再度消融,隨著地球上的戰爭一起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是一處處供人憑弔的遺跡,更賠上了另一個種族的前途。即使其中穿插著幾則平淡恬適的溫馨故事,似乎對於大局沒有決定性的影響。然而,人類就真的這麼無可救藥嗎?皺著眉頭的讀者終有眉開眼笑的時候,儘管形勢如此惡劣,布萊伯利仍舊帶給我們無比的希望。看起來或許矛盾,卻反應了作者內心的想法。他不需要冷嘲熱諷,更不會灑狗血;他不像馮內果(Kurt Vonnegut, Jr.)給予讀者連續不斷的震撼教育,逼使讀者進行特定方向的思維;但他的文字就如同黑夜一般將讀者籠罩起來,讓讀者沉浸在深邃大海中;不知不覺讀罷故事,領會作者的理念想法,更在故事中的有趣處發出會心的一笑──我們人類真的是要做些改變了。

布萊伯利筆下沒有英雄,沒有某個特定的主角,但英雄和主角一定是故事的必要因素嗎?他筆下的路人甲乙丙丁,甚至世界本身,就是構成故事的主要元素。讀完整部庶民史,我們或許不清楚誰做了什麼,但這些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卻能牽動著我們的心靈,讓讀者為之喜、為之怒、為之哀、為之樂、為之驚訝、為之嘆息、為之瘋狂。想像力的發揮不需要天馬行空,不需要所謂驚世駭俗的震撼情節,清粥小菜較大魚大肉容易消化吸收,平易近人的小故事往往帶來更多的啟發。涼風徐徐的夜晚,行走在火星的老路上,巧遇趕往赴約的火星人。儘管身屬不同的時空,卻有著相同的心情,有著惺惺相惜的體會;一心想要在火星黃沙滾滾的土地上種滿大樹,使火星能和地球一樣擁有充沛氧氣的植樹人,當他癱倒在地上,整片樹林竟快速地從地表升起,蔚為一觀;當火星早已成為空城,忠實的機器人卻仍然守候著行將就木的老者,直到死去......黑夜的美麗需要用心去體會,然而它卻日復一日地降臨,毋須刻意追求。

或許會有那麼一天,我們也都變成了火星人,只因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了映照在書頁裡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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