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係皇冠出版之「雷‧布萊伯利科幻傑作選」系列卷首介紹文
上世紀末的某個下午,我認識了雷‧布萊伯利。
那年,盛夏的腳步即將過去,我頂著大太陽,坐在某家速食店外的圓桌旁,逐步進行科幻大師引領我們殖民火星的偉大工程。沒想到,一切不像我所設想的那麼簡單……不知過了多久,我閤上書本,抬頭面對商店櫥窗,卻赫然發現一名火星人正以相同的表情注視著我。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科幻也可以如此優美。
另一個春日的下午,我在書齋的電腦前面,好幾本書懶洋洋地攤開在旁邊桌上,一名身形圓潤、滿頭華髮,兩手抱著黑貓的長者露齒而笑。
「你不介意我這樣寫你的故事罷?」我對他說道。長者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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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 年,雷‧布萊伯利生於美國伊利諾州北部的渥克崗市(Waukegan)。孩提時期,布萊伯利就對恐怖電影、科幻漫畫及幻想小說情有獨鍾。三歲時,他第一次在戲院觀看「千面人」朗‧錢尼(Lon Chaney)所主演的《鐘樓怪人》,就留下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布萊伯利也剪報蒐集「巴克‧羅傑斯」(Buck Rogers)、「飛俠高登」(Flash Gordon)等漫畫,遭同儕嘲笑後曾一度撕毀,但立刻就哭哭啼啼地反悔,重新來過。童年歲月的點點滴滴,特別是關於馬戲團的回憶,更對他產生巨大的影響。十歲的布萊伯利自魔術師「黑石」(Blackstone)手中接過活生生的兔子,從而許下成為魔術師的心願;十二歲那年,與另一位魔術師「電先生」(Mr. Electrico)傳奇性的相遇,更改變了他的一生。據布萊伯利自己的描述:電先生在馬戲表演中,坐在電椅上接受電刑;全身通電之際,突然手持寶劍,衝向坐在前排的布萊伯利。劍尖碰觸眉毛,陣陣電流灌入腦門,頭髮直豎、耳邊爆出火花!此時電先生忽然朗聲高叫:「長生不死!」翌日,小布萊伯利私下前往探索永生的祕密,卻因而獲得參觀馬戲團表演幕後的機會:圖案人、骷髏人、肥肥女士等奇奇怪怪的傢伙,他都一一打過照面。電先生還透露,布萊伯利的前世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法國陣亡的戰友。不管這席話是否屬實,布萊伯利的確受到啟發,不久之後,寫作就成為他每日的例行功課。
布萊伯利全家在 1934 年遷居洛杉磯;1937 年,他加入洛杉磯科幻聯盟(Los Angeles Science Fiction League),和日後被封為「天字第一號科幻迷」的佛瑞斯‧艾克曼(Forrest J. Ackerman)建立堅定的友誼,並與羅伯特‧海萊恩(Robert A. Heinlein)等科幻作家相熟,同時學習小說創作。隔年,布萊伯利開始在同好刊物(fanzine)上展露頭角,自己也編了一本《未來幻想》(Futuria Fantasia)。此時他剛從高中畢業,並未升學,而在街角賣報營生。1939 年,第一屆世界科幻年會(WorldCon)在紐約舉辦;布萊伯利和艾克曼自洛城搭了整整四天三夜的灰狗巴士橫跨美國,前往朝聖。當時的布萊伯利實在一窮二白,連旅費都是用借的;在餐廳用膳時,甚至將蕃茄醬倒入熱開水就解決了一餐。這次大會是布萊伯利創作生涯的轉捩點;他結識經紀人朱利爾斯‧史瓦茲(Julius Schwartz)和當時的《怪譚》(Weird Tales)總編方史渥斯‧萊特(Farnsworth Wright)。儘管未能當場將自己的作品推銷出去,布萊伯利的文采在兩年後終於獲得史瓦茲的認可,在他的代理下,售出第一部短篇小說〈鐘擺〉("Pendulum"),刊載於《超科學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正式開啟長達六十餘年的職業寫作生涯。
布萊伯利早期的恐怖類型作品大多刊登於《怪譚》雜誌。迥異於傳統的恐怖書寫,布萊伯利的作品側重於描述自身童年的希望與恐懼。1945 年,出版商歐格斯特‧德雷斯(August Derleth)提議將這些故事結集成書,布萊伯利欣然同意。由於意識到《怪譚》漸漸不再接受他的風格,而且他也不甘受限於類型創作的窠臼,開始極力向主流讀者較能接受的高檔雜誌(slick magazine)發展;所以,他決定回頭重新改寫之前刊載過的故事,以提升作品的水準。同時,他也賦予這個短篇集一個主題概念,藉此遴選適合的篇章,並做為改寫的依據。雖然同名短篇最後未能收錄於此,反而開展出另外的創作脈絡,《黑暗嘉年華》(Dark Carnival)仍於 1947 年出版。到了 1950 年代,布萊伯利再度改造這些早期的恐怖故事,增刪部分作品,成為 1955 年問世的《十月國度》。這一連串的改寫過程,乃是布萊伯利從類型創作「提升」至主流文藝的重要例證。回歸至童年的主題,以及關於肉體的幻化書寫,在《十月國度》裡頗為常見。學者艾勒(Jonathan R. Eller)與塔彭斯(William F. Touponce)認為:布萊伯利經常在故事中採用心理分析的手法解釋表面上近乎幻想的事件,但最後又否定了這些「合理」的說法,因此可以將本書視為後佛洛依德的幻想書寫,正面挑戰文學理論家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二十世紀的心理分析可取代幻想文學」的觀點。
1950 年出版的《火星紀事》在科幻史中具有指標性的意義。它是第一本廣為主流讀者接受的科幻作品。形式上,《火星紀事》是一個短篇集,收錄十五個故事;為了完整表達編年史書的概念,所有故事細節均經過多次修正;其間還夾雜十一則一到兩頁不等的橋接篇章,使得全書環環相扣,前後連貫呼應,看不出任何斧鑿痕跡,因而時常被讀者「誤認」為是長篇小說。布萊伯利筆下的火星,完全揚棄科學方面的客觀事實;其上的火星文明近似於人類社會,但更顯優雅自在,與天地和平共處。他自承受到艾德嘉‧萊斯‧波洛斯(Edgar Rice Burroughs)「巴森」(Barsoom,即火星)系列的影響;然而,迥異於「巴森」系列快節奏的浪漫異星冒險,《火星紀事》步調輕緩的詩化文字中,蘊含了無窮的人文關懷。布萊伯利藉由外星殖民的形式,嚴肅地探索人與他者和自然之間的關係,同時針對美國二戰後的政治與社會問題,加以嘲諷、批判。從探訪、殖民、返還到歸化,人類只有捐棄本位,打從內心認定自己就是火星人,才有可能在這顆星球安身立命。《火星紀事》成書出版之後,布萊伯利仍不斷增刪內容,以求「火星編年史」的完美呈現。因此本書共經歷了五次主要的改版,裡面的故事編排選篇略有差異;而最近的一次,也就是 1997 年 Avon 出版社的精裝版,還將登陸火星的時序延後到 2030 年,使全書維持在「未來歷史」的狀態。
相較於其他短篇集,《圖案人》(1951)的文本算是比較「穩定」的。就算是結合科幻、奇幻與恐怖短篇的大雜燴,布萊伯利仍有辦法將之串連。他從孩提時代的記憶裡搬出身上紋滿畫作的「圖案人」,每一幅跳動的圖案訴說著一個動人的故事,直到原本空白的背部浮現出最後的圖案,揭示了敘事者的命運……布萊伯利在同一時間簽下本書及《火星紀事》的合約,因此收錄的也大多是同一時期的篇章,其中包括了四篇並未納入編年史的火星故事。有趣的是,同名的短篇小說並未納入本書之中,直到 1997 年,同樣是 Avon 出版社的精裝版,由於〈火氣球〉("The Fire Balloon")編入了新版《火星紀事》,才以本篇入替。兩年後的《太陽金蘋果》(The Golden Apples of the Sun),更開始蒐羅非關幻想的主流短篇作品。然而,這樣的組合缺乏統整概念,使得此後的布萊伯利短篇集往往打散重組,或是另取新名,徒增收集與閱讀上的困擾。
1953 年,布萊伯利的另一部鉅作,也是他第一本長篇小說《華氏四五一度》正式問世。這部作品是從 1951 年的中篇〈消防員〉("The Fireman")大幅改寫而成。一般咸認本書是批判史達林的高壓統治,以及 1950 年代初期,美國社會瀰漫麥卡錫主義下的言論箝制。焚書手段則反映出蓋世太保的暴行,到了此間自然和秦始皇焚書坑儒相互聯結。諷刺的是,出版商為求打開中學教材的市場,在未經作者認可的情況下,逕自刪改文句中較「不適合」青少年閱讀的部分,於 1967 年重新發行;布萊伯利自然不能茍同,在 1979 年要求恢復原狀,並加上一篇後記,表達他對這個事件的看法。然而,艾勒與塔彭斯提出了不同的見解,認為本書真正抨擊的對象,乃是工業化社會所造成的虛無主義。文明的進步,傳播媒體的發展,所帶來的往往不是自由,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主人公妻子蜜爾芮(Mildred)的病態空洞,和鄰家女孩克拉莉絲(Clarisse)的健康活力,恰好形成完全相反的對比;楚浮所執導的電影版,由同一名女星分飾兩角,更加突顯這項諷刺。可怕的是,這樣的社會是大眾「自願」的理性抉擇,寧可擁抱大眾傳媒不斷灌輸的嘉年華幻影,而放棄了閱讀文藝作品所帶來的創新價值和對生命意義的進一步體認。《華氏四五一度》還有一則小插曲:它曾被分為三部分,於 1954 年三月到五月號的《花花公子》上連載。據布萊伯利本人在 1996 年受訪時的說法,那時候也只有他們敢買來刊登,其他雜誌怕都怕死了,避之唯恐不及。
1957 年出版的主流文學短篇集《蒲公英酒》(Dandelion Wine),首度完整呈現布萊伯利的童年往事。而關於馬戲團的記憶,則在 1962 年的《邪惡由此降臨》中成形。這部長篇小說也是他「黑暗嘉年華」概念的極致。本書甫問世之際,部分評論者採用傳統恐怖類型的閱讀觀點,因而無法認同區區笑意就可以擊潰強大的邪惡勢力。然而,這又是布萊伯利超脫類型範疇,昇華至哲學層面的另一項例證。真正降臨在我們內心深處的,並不是邪惡本身,而是「邪惡」觀念所孳生的種種恐懼幻象。唯有敞開胸襟,開懷大笑,才能擁抱生命,驅逐邪惡。
此後,布萊伯利的創作面向更趨寬廣,小說之外,劇本、詩作都有不錯的成績,獲得文學界多方的認同與肯定。近期推出的短篇集,像是《速度快過眼》(Quick Than the Eye,1996)、《喝了再上》(One More for the Road,2002)等,除了收錄晚期發表的短篇作品,部分夾雜了早年因故未出版的舊稿。2001 年的《塵兮歸來》(From the Dust Returned),回歸《火星紀事》的創作模式,敘述一個超自然家族的點點滴滴,算是比較特出的一部。
布萊伯利曾詢問名導演山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要如何將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佩金帕回答道:「把你的書一頁一頁撕下來,然後塞進攝影機裡。」儘管他們似乎沒有真正合作過,這席話仍清楚表示出布萊伯利文字所具有的豐富影像元素。事實上,布萊伯利也的確和好萊塢有極深的淵源。科幻恐怖片《它來自太空》(It Came from Outer Space,1953)和《海底兩萬潯的怪物》(The Beast from 20,000 Fathoms,1953)均取材於他的短篇作品,後者更直接影響日本的《哥吉拉》(1954)。改編電影中,《華氏四五一度》早已成為科幻影史的經典之作,《圖案人》(1969)、《邪惡由此降臨》(1983)亦有不俗的成績表現。除了原著小說,布萊伯利還多次參與影視劇本創作;他為了撰寫《白鯨記》的劇本,旅居愛爾蘭達半年之久,《萬王之王》(King of the Kings,1961)的旁白腳本,亦是出自他的手筆。儘管 1980 年的《火星紀事》迷你影集只能算差強人意,同樣小成本製作的《雷‧布萊伯利劇場》(The Ray Bradbury Theater,1985-1992)卻頗受好評,他本人更親自粉墨登場,擔任開場說書的要角。為了彰顯他在幻想文學與劇本創作的雙重成就,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協會特別設計了「布萊伯利獎」,頒贈給在幻想劇本寫作方面具有特殊貢獻的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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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長者終於按捺不住:「這些不過是一個業餘幻想文類研究者的流水帳,我想聽聽你自己的聲音。」
我思索良久,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對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從變成火星人的那個下午開始,我學會如何用心,而不是用腦來欣賞科幻;也學會跨越所謂的類型疆界,以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待這些被賦予傳統、貼上標籤的文學。我所閱讀的不再只是某則對未來的預言、某種改變未來的發明、某串奠基於科學理性的推導過程;雖然這些也都是閱讀科幻的樂趣來源,但我真正開始享受的,卻是躍然於紙上,活生生的個體所交織而成的另類現實。哪怕投射到過去、未來,或者宇宙間的任何角落,以不同形式的生命呈現,終究還是我們「當代」的「人類」故事。透過這一系列的文字嘉年華,他引領讀者進入了各自生命中的嘉年華會。
「還記得你怎麼回答巴黎侍者朋友的話罷?」
「當然哪!在我拒絕死亡的歲月裡,我寫,我寫,我寫,不管是日正當中,或是凌晨三點,如此才能體現我的存在。」
「同樣地,我讀,我讀,我讀,從你的作品開始讀起,如此也才能體現我自己的存在。」
根植於生命的幻想,將永世不滅。
延伸閱讀:
Aggelis, Steven L. (ed.), Conversations with Ray Bradbury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4)
Eller, Jonathan R. & William F. Touponce, Ray Bradbury: The Life of Fiction (Kent, Ohio: The Kent University Press, 2004)
Weist, Jerry, Bradbury: An Illustrated Life – A Journey to Far Metaphor (New York: William Morrow, 2002)
Weller, Sam, The Bradbury Chronicles: The Life of Bradbury (New York: HarperCollins, 2005)
2 comments:
寫書評者或是溫柔敦厚,或是礙於情面,或是不願得罪人,常有溢美之辭.布氏之書我只讀了一本「火星紀事」.本文說此書「環環相扣,前後連貫呼應,看不出任何斧鑿痕跡」,我認為此話有可議之處.
Usher II那一篇與其他篇章並無關聯,我甚至覺得那一篇置於此書中有點突兀,因為它與火星並無關係.
該篇用典頻繁,未讀愛倫坡之書者,恐無法完全欣賞.
至少看一下雷的短篇集吧..
只看一本書就上來評論,好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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