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戰爭幻想書寫可以追溯到 1871 年,描寫德國入侵英格蘭的〈鐸金戰役〉('The Battle of Dorking')。該故事係受到前一年普法戰爭所啟發,也帶動了十九世紀同類型作品的風潮。這波小說的流行反映出德意志帝國統一之後歐洲政治局勢的動蕩不安,以及隨著工業革命而展開的軍事科技大躍進。
H. G. 威爾斯(Wells)的未來戰爭幻想書晚了〈鐸金戰役〉約三十年,亦可算是此波創作潮流的跟隨者。但由於他是該時代科幻創作的代表人物,又是「科幻之父」之一,因此他的作品反較為後世讀者所熟知,帶動了許多科幻書寫的主題,未來戰爭自然也在其中。
我們可以很輕易地從未來戰爭作品中看出三種形象。最顯著的莫過於尖端戰爭科技(不管是真有其物還是作者唬爛)。現實世界裡,軍事強國無不花大錢研發新武器,有些甚至還改變了戰術戰略形態,導致軍事革命。光是在威爾斯筆下出現的就有坦克、航空器和原子彈這三項。而且,描寫軍事科技的進步也同時反映出一般讀者對科幻作品的期待:某項科學、科技的突破導致全世界的重大變化。
「敵人」的形象以及人們對戰爭的反應則是第二個值得探討的話題。傳統的未來科幻作品往往把矛頭指向德國或日本這些過往的軍事強權,因為他們的確在歷史上有不良記錄。換個角度來看,這兩國的興起的確也對既有的國際政治結構造成衝擊,威脅到舊強權的地位,也難怪早就被人當假想敵看待。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恐怕在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心態。同樣的道理更可以套用在「外星生物入侵」的類型,因為這些傢伙連「人模人樣」的基本條件都不符合,鐵定只會比洋鬼子更「壞」。
戰爭的成因絕大多數歸究於政治體的衝突。參戰的國家、團體往往有著不同的意識型態,鼓勵所屬群眾捍衛信念,乃至犧牲性命。所以在部分的未來戰爭故事中,除了主線故事之外,也會討論到政治議題,甚至成為整個故事的重心。尤其那些反映現實世界的作品更加無法避免。作者有可能站在中立角度,理性分析參戰兩造的優劣,亦或偏向一方,利用故事本身傳達其政治理念。這正是此類書寫所帶來的第三種形象。接下來,我將依此三點討論威爾斯的戰爭科幻。
威爾斯的第一部,也是他最著名的戰爭科幻故事就是 1898 年的《星際戰爭》(The War of the Worlds)。本書也堪稱是第一部為科幻迷所熟知的外星入侵故事。除了火星人的「高熱射線」(Heat-Ray),它並沒有提出什麼先進軍事科技,連最後導致火星人滅亡的細菌,也都是大自然的產物,而非人類所研發。整個故事的重點在於倫敦(含近郊)的居民對整樁危機的反應。由於以往根本沒有外星生物進犯地球的記錄,一開始人們發現火星表面有異常活動時,絲毫不以為意;當第一個火星圓柱墜落地面時,包圍它的不是軍隊,而是趕著看熱鬧的群眾及媒體。故事主人公在結尾時也指出這項錯誤,畢竟從故事發展來看,當火星人開始行動時,地球人是完全束手無策的。「缺乏居安思危意識」是十九世紀未來戰爭書寫所極力針砭的弊病,顯示出威爾斯的創作有傳統脈絡可循。
本故事的「受害者」是當時世界第一強權的大英帝國首都倫敦,因此有部分人士,像是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提出看法,認為《星際戰爭》是威爾斯對歐洲強權不斷以軍事力量向外擴張殖民地的行為所做出的反省,讓這些侵略者也嚐嚐被殖民的滋味。或許威爾斯本人有這個意思,但我認為,整個故事所要表達的,反而比較像是「適者生存」的舉證。書中火星人的外貌和威爾斯在 1893 年發表的專文〈西元一百萬年的人類〉('The Man of the Year Million')十分類似,代表著這付長相正是他所認定智慧生物的最終演化型態。既然火星人文明與人類相去超過萬年,人類根本無法與之匹敵。故事裡安排躲過浩劫的砲兵一角,預言火星人將會把人當家畜一般圈養,僥倖逃脫者僅能在地底下水道茍且偷生,此時只有身心特別強健的個體才能在這波「天擇」下生存。稍富聯想力的讀者都會察覺其和《時光機》(The Time Machine,1895)的關係。然而,火星人的下場也隱含有愈是先進的文明,其喪失適應自然的能力也就隨之遞減,更無法承受大自然的反撲力量。
1903 年的〈陸上裝甲艦〉('The Land Ironclads')則是一場幻想戰役的記錄。本篇最著名的地方,在於威爾斯對於新武器──陸上裝甲艦,其實就是坦克──的描寫。威爾斯當然不能算是坦克的發明人,不過文獻資料來看,他的確提供了一些靈感。或許他只是想要寫篇故事,描述他想像中的新陸戰兵器:可以跨越壕溝、擋子彈,突破當時機槍宰制戰場的僵局。而技術細節就比較無關緊要了。
本故事並沒有標明雙方交戰國,讀者只知道其中一國是傳統軍事大國,他們的敵人則在科技方面佔先。開場的對話裡,傳統軍事強國的年輕尉官批評對手不夠粗野狂暴,缺乏戰士所需要的強健體魄和勇氣耐力。然而目睹對方的機械怪物大顯神威之後,身為故事主述角色的軍事記者以「人類對抗機器」為題,指陳只有製造出同樣先進的裝甲戰車才能與之匹敵。我們再度看到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應用:擁有高科技的先進國家擊垮了對手。本故事也有弦外之音:威爾斯筆下那群開戰車的工程師士兵們事實上是厭惡戰爭的;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只好發明殺人機器痛宰敵國,好讓戰爭得以結束。這一點可以視為日後威爾斯「用一場大戰終結未來所有戰爭」思維的濫觴。
在 1905 年的《現代烏托邦》(A Modern Utopia)之後,威爾斯的戰爭科幻就把焦點放在現實世界可能引爆的戰事上。《空中戰爭》(The War in the Air, 1908)就是第一個例子。這回的尖端科技則是各式各樣的航空器。威爾斯認為下一世代的戰爭方針極為強調「制空權」的爭奪,但也因為空中無遠弗屆,沒有前線與後方的區別,交戰國直接攻擊敵方腹地的結果,將造成重大傷亡,乃至於社會結構的崩壞。威爾斯對空權的重視在其後的作品中也清晰可見:像是在他參與劇本創作的電影《未來所發生的事》(Things to Come,1936,改編自威爾斯 1933 年的未來預測小說 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裡,最後統治全球的精英團體就叫「世界之翼」(Wings over the World)。
當然現在的讀者絕對不會相信區區一群齊柏林飛船,不靠後續的補給支援,就能先把整支艦隊打沉,再開到紐約上空,把整座城市轟到稀叭爛,市長升白旗投降。但他的確預料到在無限制空襲的情況下,平民在敵軍尚未前來佔領時,就先蒙受重大的損傷。本書所設定的敵人壞份子是德國(在此類型作品中早已屢見不鮮),故事主線描寫德國王子率領飛船進軍美國,卻引爆了世界性的全面衝突。主要國家紛紛把之前偷偷建立的空軍拿出來打,足見軍備競賽無益於和平,反而更容易引發戰爭。戰爭同時也造成科技文明,乃至於道德的衰敗。當故事主人公回家後,他隻身對抗鄉里強梁的方式,不是訴諸法律,而是直接請對方吃子彈。
到了《世界解放》(The World Set Free,1917),威爾斯進一步探討軍備競賽以及世界大戰的根本原因。科技前進的腳步太快,社會和法律體系無法配合,再加上政客總是擁有征服世界的野心,於是人類無可避免地走向戰爭之路。除非每個國家領導人甘心放棄主權,共同組成全球性的政府,才能讓全世界都能享受到科技發展所帶來的福祉和秩序。本書所描寫的國家組織乃是虛構;然而《未來所發生的事》則把這種理念套用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國際現實,更為詳盡地探討細節問題。威爾斯的政治理念並不相信所謂的民主,更對玩弄法律條文的政客嗤之以鼻。他堅信唯有受過良好科學訓練的技術人員才有資格執掌政府機器。因此基本上他所構思的美好未來仍奠基於科學的進步。
《世界解放》裡的先進武器則是原子彈。故事中核能被發現後,首先被視為一種新興能源,直到軍備競賽時,才移作軍事用途。威爾斯在撰寫本書之時,雖已體認到原子彈與輻射線的巨大威力,但他仍舊低估了核爆對自然環境造成的永久性破壞。書中的核能就如同《空中戰爭》裡的航空器,乃是人類科技進步的象徵;核能更是人類無法完全駕馭的神器。只有當人類社會進步到某個階段之後,才能睿智地享受它所帶來的好處。這種想法一直到現在仍舊不斷地重現在科幻作品中。
從以上的簡單介紹,我們可以發現:威爾斯的早期戰爭科幻書寫,所反映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先進文明宰制落後文明。其後的作品則置重點於「烏托邦」主題,使得他的未來戰爭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虛構歷史;一方面描述他所認定的人類未來,另一方面則呼籲大眾在「大戰」過後齊為此一烏托邦理想而努力(如果戰爭真無法避免的話)。儘管軍事科技的形象炫人耳目,骨子裡講的還是政治議題。隨著科幻類型的演進,新的未來戰爭作品也一波波問世。在此我挑選三部來代表不同世代科幻作家的小說,一樣從這三種未來戰爭形象的角度來加以分析探討。
首先要談的是羅伯特‧海萊恩(Robert A. Heinlein)的《星艦戰士》(Starship Troopers)。它可能算是描寫人類與蟲眼怪物鬥爭的科幻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故事裡戰士們所操作的動力裝甲絕對值得一提。海萊恩的軍事教育背景大概提供了不少素材。從軍事的角度來看,機動步兵絕對是未來陸軍的建軍方向。它保有步兵原本輕巧精悍、縱橫各種地貌地形、隨時隨地可參與戰鬥等優點,更增添了通訊、機動能力,以及不錯的防護(為求機動就無法做成鐵龜),最重要的是,它還提供了從單兵戰鬥到大範圍攻擊所需的強大火力。第一章讀者就能目睹,光是一個排的機動步兵所造成的毀滅效果。當然,要駕馭這樣的先進兵器,士兵們也得接受嚴格的訓練,而訓練過程的危險程度也絕對不亞於實戰。
本書的政治形象就頗有爭議了。有部分評論者認為海萊恩所描寫的是個法西斯的專制極權社會,但事實上該社會的個體仍享有經濟自主與許多人身自由;就算沒有參政權,人民仍可以發動輿論表達意見。反倒是書中一直強調的政治與道德哲學議題,更加令人玩味。當然沒有人會相信所謂的道德哲學可以用數學模型來分析證明,但將政治和這東西扯在一塊,最直覺的想法就是「權利」與「義務」的平衡。如果一個人想要享有參與政府事務的權利,那他就得先為這個政府付出相對應的責任──在書中,則是形形色色不同種類的兩年「兵役」。主角強尼‧瑞可(Johnny Rico)受軍官訓時,執教「歷史與道德哲學」的教官里德少校(Major Reid)就提到:退役人士之所以擁有選舉及服公職的權利,在於這些人在艱苦的志願役期中證明了他們會把團體的福祉放在個人利益之前。同樣的理念也呈現在海萊恩的理想軍制。機動步兵永遠全員出擊,毫無例外,而且軍官要身先士卒,率先空降到戰場。而且所有的軍官都是從行伍中績優的士官幹部升任,本身就深具實務經驗,不會有現在軍隊裡常見的菜鳥軍校畢業生就能領導部隊的鳥事。
至於敵人的形象就比較不那麼有趣。蟲族仍然是無法溝通的殺人機器,從美國觀點來看,可以對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在琉球群島上的日本皇軍,或是韓戰時的中國部隊。但另一個外型比較接近人類的種族「柴人」(the skinny),原本也是敵對的一方,後來加入人類陣營,似乎帶給我們跨種族平等互惠了解及友誼的一絲希望。但這也隱含有人類沙文主義的意識:只有那些看起來還有點像人的才是好蛋,或是可以把他們「感化」成好蛋,要不然通通都是壞蛋。結局時,人類成功俘虜一名首腦級蟲族,是否意味著人類可以和蟲族溝通,從此和平共處;還是加以研究,發現蟲族致命弱點後,予以趕盡殺絕?讀者雖然不得而知,但想想還是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喬‧哈德曼(Joe Haldeman)的《永世之戰》(The Forever War)不單單是一部諷喻越戰的作品,同時也對《星艦戰士》做出回應。由於哈德曼本身參加過越戰的戰鬥,他筆下的戰鬥場面較海萊恩多了幾分血腥,更有真實感,卻少了幾許浪漫英雄的情懷。本故事的戰士們只是常規的步兵,做的工作也粗鄙得多;打到尾聲緊要關頭沒武器了還刀劍與弓矢齊飛,慘烈無比。超級兵器是確定沒有了。
儘管缺乏具體的政治思想,這本小說還是對社會控制與政治操弄表達了無言的抗議。主角一行人在故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被徵召前往攻打謎樣的外星敵人。因為空間跳躍的關係,當他和女友回到地球時,已經過了二十年,整個社會卻遠比當初還要糟糕。對於種種社會問題,政府除了持續和外星人的戰爭之外,唯一的解決方式居然是鼓吹民眾搞同性戀,好持續降低人口壓力。直到千年以後,戰爭終於結束,主角才明白整場仗都是白打的,不過是腐敗的政權掌握者無法持續獲得群眾支持,於是發起戰爭轉移焦點,還可以凝聚團結意識。哈德曼用這個故事批判越戰時期的美國政府及社會現象,但歷史往往再三上演;時下對伊拉克的戰爭,也存在著類似的操弄手法。這一點則挑戰了《星艦戰士》所建立的觀念:愛國主義和犧牲奉獻縱然是種美德,但在有心人士的運作下,往往更加危險。
小說中提到的敵對外星生命體是金牛座人(The Taurans)。但故事中缺乏對他們的深入描寫,讀者只能在結局時知道他們原本是愛好和平的同巢心靈(hive-mind)種族,直到和人類發生衝突時才重新學習如何打仗。人類直到本身演化成另一個同巢心靈才能與之溝通。至於戰士們在第一個任務所遇到的草食性動物則比較有趣。當時他們誤認這些動物是金牛座人,於是開槍攻擊,結果隊伍裡心電感應能力特高的同袍當場爆腦而亡。從科學的角度來解釋,這些動物和毒蛙一類異曲同工,但就越戰的情況來看,大概就是那些偽裝成農民的越共,趁美國大兵不注意時予以痛擊。對我而言,這次遭遇則是對人類不信任「他者」的一大諷刺,因此自食惡果。
最後我所要談的作品是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致命兒戲》(Ender's Game,1985)。本書並沒有顯著的戰爭場面,代之以一連串體能與電腦模擬方面的兒童戰爭遊戲。這些戰鬥的描寫反映出戰爭科技已進步到虛擬時代的事實──按個按鈕,仗就開打了,跟電動玩具沒什麼兩樣。而電動玩具在傳統上又是被定位成小孩子的玩意。當戰爭以這種比較「乾淨」的方式呈現時,參戰者的罪惡感也會降低,自然而然也就容易「泯滅人性」了。安德(Ender)得知他消滅整顆蟲族行星的反映即為一例。
本書的政治描寫則過於天真。掌握全球的大統領政府同樣採取節育制度控制人口數量以及資源消耗,同時為了準備侵攻,也持續不斷地尋找天才兒童擔任未來戰爭的指揮官。這樣一個政府組織照理來說不會太過脆弱,結果蟲族戰爭打完,地球內戰隨即爆發,全球政府毫無節制能力。同樣地,安德的兄姐或許能躲在電腦後面掌握論壇輿論,但當彼得終究要現身出任大統領時,世界各國領袖如何能心悅臣服,也讓卡德大費周章,另外開闢支線系列撰寫這方面的故事(當然一定也有撈$$的考量)。
和蟲族的相知與和解,則是《致命兒戲》終章到續集《亡靈代言人》(Speaker for the Dead,1986)的重頭戲。人們對同巢心靈外星生命的恐懼,其實來自於他們雖有萬千個體,卻只有單一心智,這和西方社會崇尚個人價值的傳統相悖。《星艦戰士》裡,人類對他們完全不了解,只有互相殘殺一途;《永世之戰》則要等到人類發展成另一個同巢心靈後才能開啟對話。直到《致命兒戲》,才有決定性的概念突破──同巢心靈外星生命開始尊重起我們的個別差異。倘若把這類外星人視做老美眼中的共產社會,另一個反映當代國際政治的形象赫然出現。第一世界不但不能將過去的第二世界當做唯一的邪惡敵人,還要尊重對方、了解對方,乃至於互相幫助。但,人們真做得到嗎?環顧當今世界局勢,冷戰過後,和平依舊無法真正到來。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衝突。或許這也正是文學作品中的戰爭形象源源不絕,而科幻也不能自外於這項「傳統」的根本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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