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23

向妖異輸誠(Surrender to the Weird)──英倫新怪譚領袖柴納‧米耶維爾(China Miéville)

※ 本文係即將出版的《闇倫敦》(偽倫敦,Un Lun Dun)作者介紹暨導讀

二○○二年假美國聖荷西(San José)所舉辦的世界科幻年會上,尼爾‧蓋曼的《美國眾神》American Gods,2000)奪得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的桂冠,我和灰鷹在現場親眼目睹蓋曼興奮地捧起沉重的銀火箭獎座。然而,身為該年度雨果獎的投票人,入圍作品中卻另有一部作品最能吸引我的注意;後來這本小說更掀起本世紀初幻想文類創作的革新浪潮,成為類型發展的重要里程碑。它就是《帕迪多街車站》(Perdido Street Station),而作者正是英國的新銳作家──柴納‧米耶維爾。

米耶維爾於一九七二年出生於英格蘭的諾里奇(Norwich),成長過程與母親和妹妹居住於倫敦。「柴納」這個名字則是父母親從字典挑出來的「漂亮單字」。一九九一年進入劍橋大學就讀社會人類學之前,曾在埃及和辛巴威工作過一年。九五年取得倫敦政經學院的國際關係碩士學位。碩士畢業後,他到哈佛大學讀過書,發現當地生活過於拘謹,缺乏地下文化,於是又回到倫敦政經學院,於二○○一年獲頒國際法學博士。博士論文《對等權利之間:國際法的馬克思主義理論》(Between Equal Rights: A Marxist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Law)則在二○○五年出版。米耶維爾也是個積極的政治參與者,二○○一年曾代表社會主義者聯盟(the Socialist Alliance)參選英國下議院議員;也曾在抗議事件中遭到拘捕。也因此他的作品往往瀰漫著濃厚的政治批判色彩。

從第一部小說開始,米耶維爾的作品就和倫敦緊密相連。《鼠王》(King Rat)是他攻讀碩士之餘的創作,直到九八年才獲得出版。故事取材自童話「哈梅林的花衣吹笛手」(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只是把故事背景轉移到現代倫敦的下水道。主人公梭爾‧加拉蒙(Saul Garamond)某日起床後發現父親墜樓身亡,自己成為頭號嫌疑犯,走投無路的他只好躲到地底,結果為鼠王所救,才瞭解到自己的真正身世。混血的他不受魔音控制,因此成為向吹笛手復仇的祕密武器。然而,梭爾要對付的敵人卻不只有他而已……儘管劇情相對直線簡單,米耶維爾成功地將當時倫敦地下音樂界所風行的 drum and bass 叢林曲風融入書頁,使倫敦成為名副其實的都市叢林。至於梭爾在故事尾聲時對鼠輩全族的談話,也紮紮實實反映出米耶維爾的政治理念,使地下世界的權力結構也能和城市發展一樣與時俱進。

倘若《鼠王》的成績還不夠亮眼,二○○○年的《帕迪多街車站》無疑是米耶維爾一鳴驚人之作。故事設定在巴斯─拉格(Bas-Lag)世界中最強大的城邦國家新克洛布桑(New Crobuzon)。在這裡,魔法與蒸氣工業技術並存,各種智慧種族,包括仙人掌人(Cactacae)、鳥人(Garuda)、蟲人(Khepri)、蛙人(Vodyanoi),乃至於肉體加裝機械的再造人(Remade)等群居其間,各自發展出獨特的常民文化。表面民主,實則寡頭的政治局面仍由人類掌控,並以祕密警察般的民兵部隊(militia)遂行統治。從人口結構和地理全圖來看,不難發現新克洛布桑帶有許多倫敦的影子;或者更貼切地說,新克洛布桑代表著所有歷經工商發展、各種問題叢生,忙亂中卻帶有活力的都會形象。只是米耶維爾挑選的故事主線比較傾向廉價故事傳統,相對於繽紛複雜、鉅細靡遺的環境描寫和不時令人驚豔的旁支橋段,顯得薄弱許多,也間接證明他尚未完全掌握駕馭超大規模故事的能力。饒是如此,光是新克洛布桑的世界建構就已經令讀者目不暇給,加上作者不時流露出的機鋒與批判,以及跨越科幻、奇幻、恐怖疆界,大開大闔的氣魄,都使得本書成為邁入世紀之交最受囑目的幻想作品。

隔兩年推出的同系列續作《傷痕》(The Scar),米耶維爾將場景換成海盜浮城阿瑪達(Armada)。由各式船艦所構成的海上城邦雖然曾在尼爾‧史蒂芬森的《潰雪》Snow Crash,1992)中出現,然而米耶維爾仍舊發揮社會人類學的專才,精心描述艦隊城市中庶民到統治階層的生活百態,以及沿途靠港岸埠的人文景觀,頗令讀者擊節讚嘆。作者明顯將故事架構控制在可掌握的範圍內,使得劇情更加緊湊刺激,城內各方勢力的明爭暗鬥也逐漸浮出檯面。米耶維爾描寫動作場面的技巧也大有進步;後段所發生的大型海戰堪稱幻想文類中的經典戰役。《傷痕》對於角色內心書寫的深刻程度亦不讓顯露於外的「皮相」專美於前;作者也在訪談中自承本書在個人的記憶與失落方面著墨較深,整本書不僅刻劃個人肉體與心靈的傷痕,也擴展至城市與世界的傷痕。從積極面來看,人人都必須透過這些傷痕重新認同自己、接納自己。

如果說《傷痕》帶給讀者的是個人自我的內省,巴斯─拉格第三部曲《鋼鐵議會》(Iron Council,2004)則是政治色彩最為鮮明的一部。故事在二十餘年後回到新克洛布桑,此時在《帕迪多街車站》中較具理性的反抗組織銳意不再,而被武裝暴力團體所取代,暴亂與謀殺事件層出不窮。與書名相互呼應的是一列由反對人士以直接民主所控制,在沙漠中踽踽而行、永不休止的火車;多年來它一直逃避民兵部隊的追捕,卻也是所有革命志士的精神象徵。然而,縱使成功暗殺層峰要角,對革命大業而言,精神上的鼓舞仍遠高過實質意義,甚至流於情緒上的宣洩;革命黨人仍無法瓦解根深蒂固的統治結構,反倒全面潰敗,更營造出敵國滲透破壞的有利條件。米耶維爾所批判聲討的對象不單只是極權政府,更把矛頭指向抗議份子自己:我們真的已經做好大幹一場後取而代之的準備,還是只要成就一個革命的浪漫傳奇?

二○○二年,米耶維爾曾重返浩劫後的倫敦,創作出獨立中篇《鏡背鍍面》(The Tain)。原居於鏡子背後的異次元生物「鏡象」(imagos)大舉入侵殘殺,此時的英國首都已一片斷垣殘壁,只有包括主人公修爾(Sholl)在內的少數人類仍負隅頑抗。故事話分兩頭,一面描寫修爾艱苦奮戰的歷程,另一面則從鏡象的角度入手,訴說人類映照鏡子及水面時,鏡象必須完全模仿照鏡者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簡直是對他們的羞辱及懲罰。於是他們終於突破鏡中世界,向人類反撲。儘管鏡象的概念來自於波赫士(Jorge Lois Borges),米耶維爾卻為其注入獨具風格的妖異色彩,並透露鏡象的先鋒原來在幾世紀前已悄悄混入人群,並帶來「吸血鬼照鏡不留影」的傳說。評論家葛拉漢‧史萊特(Graham Sleight)賦予本篇政治性的解讀:我們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地剝削利用多少東西?要是這些物品有機會起而反抗,會是什麼樣的光景?結局時,修爾的抉擇儘管出人意表,思索再三,卻也不得不然。本篇後來收錄於中篇合集《城》(Cities,2004)以及米耶維爾唯一的短篇集《尋找傑可》(Looking for Jake,2005),後者另外還蒐羅作者出道以來量少質精,評價頗高的短篇故事。

寫完巴斯─拉格三部曲之後,米耶維爾轉而挑戰青少年/兒童小說;他以自己最熟悉的倫敦意象為藍本,別出心裁,一手打造出光怪陸離,卻不失溫情童心的《闇倫敦》。然而,地下/黑暗倫敦的題材早已成為一項書寫傳統,國內讀者所熟知的尼爾‧蓋曼《無有鄉》Neverwhere,1996)乃至於米耶維爾自己過往的作品也包括在內,《闇倫敦》又如何尋求突破?首先,作者採取《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1865)的套路,讓個性鮮明、獨具特色,且超脫一般科幻奇幻邏輯觀的人物與怪物豐富整座城市,使讀者每翻一頁就會有不同的驚奇。其次,作者在書中特別愛用各種文字遊戲,經過大腦吸收轉化後,往往能造成反差趣味,有時甚至成為解謎的關鍵。

故事情節方面也看得到對傳統的顛覆。乍看之下,整本小說彷彿重複著身負天命的兒童前來拯救全世界的老套戲碼;當事人也必定要歷經預言中的種種試煉才能取得終極兵器,消滅強敵。然而,只消耐心閱讀,就能發現真相並非如此。米耶維爾曾在訪談中提過:從小他就不認同「命運」或「神選者」的說法,認為如此結局早已決定,何來樂趣可言?他也不滿意某些角色註定要成為其他人物的幫襯,可是這種懷舊的英式作風似乎仍存在於現代故事當中,譬如有誰能想像沒有蝙蝠俠的羅賓會是什麼情況?因此他決定要讓跟班好好挑一次大樑。儘管本書定位為青少年/兒童作品,讀者亦不難體察出作者的政治意識。故事裡頭表達出對統治階層的腐化墮落,甚至與敵對勢力勾結的極度嫌惡,縱然有人不畏橫逆,奮起抵抗,也得需要多數人挺身而出,才有可能扭轉乾坤。或許《鋼鐵議會》中革命志士所達不到的目標,終於在《闇倫敦》中獲得實踐。

自從《帕迪多街車站》出版之後,米耶維爾的名字就和「新怪譚」(New Weird)文類緊密相連;他自己也儼然以意見領袖之姿,在二○○三年夏季號的《第三選擇》(The 3rd Alternative)雜誌客座社論中宣揚此一新興運動的理念。新怪譚的故事顛覆傳統奇幻賦予過多浪漫傳奇的場域,改以都市做為舞臺,並結合科幻與奇幻的元素,選擇以複雜真實世界做為創作的藍本與起點,文體和氣氛營造則往往採用超現實及恐怖小說的手法,所關注的是實際或經過掩飾改造的現代社會。至於是否帶有政治色彩,米耶維爾則和美國的新怪譚大將傑夫‧梵德米爾(Jeff VanderMeer)分持不同看法;前者認定政治議題在新怪譚中無可迴避,後者則認為作品中的政治味並不總是那麼明顯。承襲六○年代科幻新浪潮(New Wave)運動的新怪譚其實在九○年代就開始發展,但作品多半過於前衛,僅在小眾讀者圈內流傳,尚不能蔚為風潮。直到《帕迪多街車站》帶來史詩般的壯闊感受,而且米耶維爾的寫作技巧也相對比較「平實」,因此成為第一部在市場上獲得成功的新怪譚作品。只不過,就跟當年的新浪潮一樣,幻想文類跟進潮流的腳步也特別迅速,現在的米耶維爾已經不再討論新怪譚的種種;畢竟有愈來愈多新作品依循同樣的脈絡與風格,因此他認為在○一至○三年風起雲湧的運動已經逐漸落幕。雖說如此,我們還可以從《闇倫敦》的內容,看見這個堪稱新世紀幻想作品最大變革的影響力。

米耶維爾即將在二○○九年推出新作《城與城》(The City and the City)。故事敘述地處歐洲邊陲的貝澤爾(Beszel)城裡,重案組資深警探泰亞多‧博魯(Tyador Borlu)調查某樁手法兇殘的謀殺案,發現受害的年輕女學生具有不單純的政治背景,種種線索並指向更危險、更詭異的陰謀。為求突破案情,他只得前往鄰近的大都會烏爾廓瑪(Ul Qoma)一探究竟。這部作品跨越推理、奇幻與主流小說的疆界,尚未問世就已成為眾多讀者關注的焦點。展望未來,仍屬年輕新銳的米耶維爾又會有什麼驚世之作?無論是重回巴斯─拉格或是造訪其他的闇城市,相信他必然能夠超越自我,寫下撼動文壇的新頁。

1 comment:

Bob Lu said...

我還是喜歡美版封面...

不過如果繆思版請滿腦袋來畫的話我也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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