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5

Stephen R. Donaldson,《混世禍根》(Lord Foul's Bane)──第二章 你決不能懷有希望

第一章 金童 <<<

Stephen R. Donaldson 作
Daneel Lynn(林翰昌)無責任翻譯

二 你決不能懷有希望

考佛南特一臉困惑,反反覆覆四處張望,就是不見男孩的蹤跡。回過身來要找那名老乞丐,卻瞥見幾個燙金大字:貝爾電話公司。突如其來的轉變,令他不禁毛骨悚 然,心中雜念頓時褪去大半。想想看──這裡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正是要親來繳費,向世人宣告身為人類所應有的權利。但,如果──

他搖了搖頭。一個痲瘋病人可不敢存有太多的幻想。他不經意地把男孩的紙條放進口袋,一番長考之後,再把全身上下檢查一遍,順便提醒自己:該向電話公司的大門進發了。

一名男子匆忙地從門口竄出,差點和他撞在一起。這個人認出考佛南特,嚇得跳了回去,臉色大變。考佛南特前進的步伐一下子被打斷,速速迴避的警語幾乎脫口而 出。他停了下來,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時間。他所撞見的不是別人,正是受瓊安之託辦理離婚手續的律師──這傢伙長得矮矮胖胖、福福泰泰,一看就知道是從事法律 或宗教工作的人。望著律師缺乏善意的眼神,考佛南特不由得調整一下心情。發生如此憾事,不知不覺中,羞愧之心油然而生;好一陣子,他甚至無法想起進城的真 正目的。

但隨即一把無名火開始在心頭熊熊燃燒,羞慚與惱怒不住地糾結、交纏,火上加油,一發不可收拾。他吶喊著:我才不讓他們這麼對待我!去他媽的王八烏龜蛋!他 們才沒有胡搞瞎搞的狗屁權利!然而,要忘記律師嫌惡的表情卻不是那麼容易。這種轉變如同他的病一樣,已成既定的事實──不管是對是錯,也無關任何公平正義 的原則;只因為他是麻瘋病人,就一定不可能輕忽這一切背後所透露的世態炎涼。

考佛南特駐足思索,他想:我應該寫首詩的。

微弱的死亡,
人類誤稱它為生命;
與青翠的氣味相比,
每一口呼吸不過是墳墓裡屍身的喘息;
肉身抽動一如絲線操控的人偶,
惡魔現身,不住地狂笑──

笑──如今才顯露出隱藏在其中真正的含意──乃是來自地獄的折磨與苦難。


「我是否在那短暫的時光裡把一輩子的笑容全用光了?」

考佛南特覺得自己正問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出版商錄用他的小說,他笑了;當深沉而寂靜的思緒掠過心海,恍如羅傑小小臉上綻放的喜怒哀樂,他也笑了;他的 書出版問世的時候,他笑得更開心;等到它登上暢銷金榜,他笑得更燦爛。不管什麼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會令他感到狂喜。瓊安問起:究竟什麼事這麼好笑?他只能 回答:每一次呼吸都讓他充塞著下一本書的點子;他的肺吞吐著想像的能量。只要喜悅填滿心胸,他就會咯咯笑個不停。

他的小說揚名立萬之時,羅傑已經六個月大了。但六個月來考佛南特卻不知如何,遲遲沒有動筆。他的想法太多,多到無法從中擷取故事的情節。

瓊安對這種時間上的浪費不表贊同。她抱著羅傑,打理好一切,離開了丈夫和他們新購的房舍──其中有間可以眺望樂土農莊後方林中小溪的精巧雙房小屋,便是考佛南特的辦公室。留下他一個人好好鞭策自己開始寫作,她則帶著孩子探訪親友。

這是他一生的轉捩點,也是無情的巨石開始滾向金童泥塑雙腳的一刻。隆隆的滾動聲引領之下,不堪一擊的金童被砍成兩截。如此快、準、狠,惟有醫生切除壞疽的快刀差可比擬。他不是沒聽到事先的警告,只是他不明瞭其中的含意,因而充耳不聞。


考佛南特向他妻子揮手再見,心中懷著懊悔和尊敬。她是對的,除非一個人獨處,否則他不可能繼續工作;即使因為暫時分離,心裡頭增添幾許惆悵與負擔,他還是對她的果決讚不絕口。所以當他看著妻兒遠走之後,便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開啟他的電動打字機,寫出下一本小說的獻辭:

「獻給瓊安,我生命中的守護者。」

他的手指不安地在按鍵之間游移,打了三、四次才完成一份沒有錯誤的原稿。然考佛南特沒有冰雪般的聰明,能夠料出即將到來的劫難。

手腕和腳踝徐徐的抽痛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跺跺腳,緩和一下腳掌裡面結冰般的刺骨。當右手小指基部長出一塊紫斑,摸起來毫無感覺,他依舊視若無睹。瓊安離開後的頭一天,他整個人完全投入在故事的構思裡,無暇顧及紫斑中間小小的傷口已經開始化膿。

過了三個禮拜,瓊安帶著羅傑回來了。起初她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直到羅傑入睡後,她躺在丈夫懷中那一刻。當時窗外狂風暴雨,房子的門窗緊閉,以抵禦侵襲著農莊的刺骨寒風。客廳裡凝結、沉重的空氣中,她嗅出考佛南特身上傷口所散發出一絲甜膩、令人作嘔的味道。

數月後,考佛南特呆滯的眼神正對著麻瘋病院房間 裡剛剛消毒過的空盪牆壁,咒罵自己當初為何不在手上塗些碘酒。手術在他手上留下的疤痕只不過是將他和過往生活一刀兩斷的小小劃記;這一刀把他當做惡性腫 瘤,從美滿的小小世界中挖除,挖得乾乾淨淨,沒有一丁點兒殘留。每當右手為著失去的同伴哀慟而低泣,所傳來的痛楚竟不若想像中那樣劇烈。沒錯,考佛南特無 法原諒自己的疏忽,並非肉體上所承受的苦痛,而是它奪走了一生中最後溫存的夜晚。

去 年瓊安依偎在他懷裡的那個冬夜,他是那麼地怡然自得,完全不曉得接下來所發生的慘劇竟如此不堪回首。考佛南特摟著瓊安,輕輕地訴說關於新書的種種,一面享 受著她那柔軟的肌膚和足以融解冷冽冰霜的熱情。但她突如其來的反應嚇著他;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她已站起,順勢把他從沙發裡拖出來。她緊抓著他的右手, 擺在兩個人的中間,露出手上的病灶。脫口而出的話語憤怒中帶有關懷。

「噢!湯姆!你長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會照顧自己?」

接下來可沒有半點遲疑了。她拜託鄰居幫忙看著羅傑,然後載著丈夫越過二月天飄落的細雪,直奔醫院急診室。她始終形影不離,直到考佛南特安排入院準備開刀的一刻。

醫生初步診斷的結果是壞疽。

第二天,除了例行的檢查之外,瓊安幾乎都在醫院守候著他。第三天清晨六點,考佛南特被推進開刀房,準備進行右手的局部切除。過了三個小時,他在病床上恢復了意識,只是這一回少了兩根手指。麻醉的效力使他昏昏沉沉;到了中午,他才又開始思念著瓊安。

那 天瓊安一直沒有來看他。第四天上午,她終於來了,但是卻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她的皮膚慘白沒有血色;一張臉緊繃著,可以清楚地看到頭骨的輪廓;整個人就如 陷入牢籠的野獸般,眼神中帶有忿恨。她不理會考佛南特的伸手擁抱,儘可能地遠離他,直到間距無法再拉開為止。無奈地望著窗外泥濘的街道,她開了口,幽幽地 告訴考佛南特這個改變他一生的噩耗。


醫生發現他罹患的是麻瘋病。


考佛南特心中一片空白,驚訝地回答:「不會吧!妳別逗了!」


瓊 安回過身面對他,哭喊著:「你不要再裝傻了!醫生說他會把病情詳實地告訴你,但我堅持要親口跟你說。我很想幫你,可是我實在沒辦法──我真的不能接受這個 事實。你得的是麻瘋病耶!你難道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你的手腳會扭曲、變形,最後會爛掉;你的臉會腫得跟麵龜一樣;眼睛開始潰爛,然後過一陣子就看不見 了,我實在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可是,對你來說卻沒有什麼不同,因為你根本就已經麻木不仁,沒有任何感覺!噢!去你的!你怎麼會得到這種病?還有──湯 姆,你知道嗎?這種病還會傳染。」


「傳染?」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沒搞清楚她的意思。

「沒錯!」她幾近瘋狂地嘶吼著。「大多數的患者都是因為」──即將脫口而出的內容令她心生恐懼,一句話哽在喉嚨。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因為小時候暴露在病原之下所感染的!小孩子比成年人還容易得病!羅傑──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一定要保護他!」

話一說完,她便奪門而出。考佛南特只是呆呆地回應著:「是,這是當然。」他實在沒有別的話好說。他的腦筋仍是一片空白,無法理解瓊安話中的含義。數週之後,他才驚覺自己早已被瓊安棄之不顧;此時除了徬徨,還是徬徨。

手術後兩天,負責開刀的醫生宣布他將要離開,隨即把他送到路易斯安那州的麻瘋病院療養。一路上,前來接機的醫生平淡地講述一些關於麻瘋病的常識。一八七四年,亞茂爾‧韓森首先發現麻瘋桿菌,然而這種病菌的研究卻一直停滯不前,因為科學家們無法完成科克所提出,細菌分析四階段的其中兩項──沒有人成功地以人工方式培育出這種病菌,也沒有人發現它的傳染途徑。不過,夏威夷的 O. A. 史金斯納博士似乎頗有希望突破瓶頸。醫生講得頭頭是道,考佛南特卻聽得很模糊。他可以感受到麻瘋病這個名稱隱約帶來的恐怖氣氛,但還不至於被它嚇得失魂落魄;對他而言,leprosy 只不過是無法理解的外來語言;除了音調之外,沒有什麼意義。考佛南特表情木然,望著醫生,好像面對的是瓊安不可理喻的憤怒。

可是當他安頓下來,住進病房──一個正方形的小房間,裡面擺著一張空蕩、白淨的床,四周則被消毒過的牆壁所包圍──醫生的態度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突然他開口說:「考佛南特先生,你大概不了解我們這邊的情況。請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考佛南特隨著他走進長廊,醫生邊走邊說:「你得 的病我們一般通稱為原發性韓森氏症;這是一個本土性的病例,我們還沒有辦法找出它傳染的源頭。國內百分之八十的病患──包括移民在內──都是小時候暴露在 熱帶地區的病源而感染的。就算我們不清楚他們如何得病,為何得病,起碼還知道他們是在哪兒染上這種惡疾。」

「當然,不管是原發性還是續發性的麻瘋病,它們的傳染途徑大致上是相同的。但通常續發性韓森氏症所流行的地區對這種病較為了解,也較能早期發現,早期治療。」

「我希望你能和另一位病人見個面。他是目前本院 除了你以外唯一的原發性患者。他以前是個隱士──離開社會,獨自在西維吉尼亞山區過活。他始終不知道自己得到什麼病,直到軍隊聯絡他,通知他兒子陣亡的消 息。通報的軍官看到他的樣子,立刻向公共衛生勤務隊請求協助。他們就把這個人送到我們這裡。」

醫生走到了一間類似格局的病房門前,停下了腳步。他敲一敲門,不待裡面的回應,逕自把門推開。他拉著考佛南特的手肘,引導他進入房間。

考佛南特剛跨過門檻,一股刺鼻的惡臭直撲而來,夾雜著屍體在公廁裡腐爛的味道,藥物根本無法掩蓋。往氣味的源頭望去,只見一個瑟縮的古怪人形坐在白色床舖上。

「午安。」醫生說著。「這位是湯瑪斯‧考佛南特。他跟你一樣,得了原發性韓森氏症,到現在似乎還不了解它的嚴重性。」

聽到這句話,床上的病人緩緩舉起手臂,像是要給考佛南特來個擁抱。

他的手指全數截去,只剩下腫脹的肉團;令人作嘔 的紅色爛肉上面佈滿潰瘍與傷口。黃色的汁液不住地滲出,剛塗上的藥都浸濕了。高舉的手臂枯瘦如柴;即使睡袍遮住了他的雙腿,那一對多癤的枯木依稀可見。其 中一隻腳已被啃噬大半,其餘的部份佈滿無藥可救的瘡孔,看起來沒有什麼完整的地方。

考佛南特端詳著他的面容。空洞無神的眼睛深陷臉中,彷彿隨時有可能噴發的火山口;兩頰的皮膚白裡透著粉紅,像極了白化症的患者。這名病人準備開口說話,他的肌肉牽動著表皮,從眼部一波波向外起伏,臉上一粒粒豆大的粗疣也隨之起舞。整張臉似乎達到熔點,開始蜷曲變形。

「去死吧!」悽厲的聲音從他喉嚨發出,令人不寒而慄:「死了還比較快活。」

考佛南特再也忍受不住,甩開了醫生,衝出門外,直奔大廳。胃裡翻騰的液體突然獲得宣洩,嘩啦啦地灑在地上、牆上,形成一片黃色的汪洋。

儘管如此,他仍舊決定要繼續活下去。

湯瑪斯‧考佛南特待在麻瘋病院已經過了半年的時光。他像是一個無主的孤魂,在走道上飄來盪去,一面走著一面練習 VSE 和 其他生存所必須的技能。剩下的時間,不是跟著醫生參加研討,就是到場聆聽關於麻瘋病治療與復健的講演。才沒多久,他已知道醫生們認為病人的心理是對抗麻瘋 病的一大關鍵。他們想要和考佛南特好好談談,但是他卻不願意敞開心胸。在內心深處,積壓已久的怨恨愈燒愈旺,不得止息。他也發現到體內神經所開的惡劣玩 笑:失去的兩根手指,竟比其餘八根來得生氣勃勃。右手拇指往往不自覺地探索殘存的基部,帶著驚奇和訝異,撫弄著手術後的傷疤。醫生的功用似乎也僅止於此。 他們所帶來的希望藍圖是如此虛無縹緲,和自己摸索著要喚回失落手指的幻影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那些研討會、演講會也都一樣;就算專家學者講得天花亂墜、 頭頭是道,到頭來面對問題的還是只有考佛南特一人。

幾週下來,他白天受到專業知識的轟炸,夜晚入睡後,這些內容竟在夢裡一一上演。諄諄的告誡佔據了荒蕪已久的心田;動人的故事和莫名的憤怒都離他遠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硬梆梆的演講場面。

夜復一夜,他不厭其煩地聽著:「麻瘋病或許是人 類與疾病對抗的歷史中,最複雜難解的問題。就如同生與死的奧祕一樣,這種病症仍是解不開的謎團。儘管我們已經知道關於它的一些事實:它並不致人於死,也不 經由一般的途徑傳染;它所攻擊的目標是神經系統,特別是位於四肢及視網膜內的神經;它所造成的殘障多半是因為患者的神經系統受損後,無法正常地感到痛覺, 並適時做出反應,導致喪失了保護自己的能力,最後形成大面積的傷殘、顏面及手足的畸形,甚至還有失明的可能。這些症狀一旦發生就無法復元,因為神經細胞死 去後便無法再生。我們還知道,在大多數的病例中,使用適量的 DDS 及一些新合成的抗生素能夠扼阻病菌的蔓延。只要神經不再壞死,加上適當地治療及復健,患者的病情便可獲得控制。我們所不了解的是哪些人會得病,他們又是如何得病?雖然我們一直努力要解開這個謎題,但至今仍一無所獲。因此只要你不幸罹患此病,就得終身與它為伍。」


考佛南特夢中所聽到的話語其實並不誇張──他們 都可以在任何一場研討會或演講裡原音重現──但這些千篇一律的說詞聽起來就像沉重的腳步聲,單調乏味,令人無法忍受,還不如不要說。然而醫生平淡、不帶感 情的音調繼續著:「這些年來,我們得到一個結論:韓森氏症的患者有兩個嚴重的問題是其他病人所不會發生的。也由於這兩個問題導致麻瘋病人的心理創傷要比生 理上的痛苦還來得嚴重。」

「首先是病人的人際關係。過去的結核病以及今日 的白血病都被世人披上了一層羅曼蒂克的面紗;然而麻瘋病從來都不是,現在也不可能是這種充滿『詩情畫意』的病症。恰好相反,就算在對麻瘋病比較不那麼深惡 痛絕的社會裡,患者還是會受到隔離與歧視──即使他最鍾愛的人也會震攝於他體內無法控制的病菌而離他遠去。麻瘋病並不致命,一般而言,發病後還可以活個 三、四十年。也正因為如此,加上隨著病情加重,身體各部位的機能更顯衰退,麻瘋病人其實是所有病患中最需要他人幫助和照顧的。但幾乎世界上所有國家都將它 視為絕症,把這些病人推入孤獨與絕望的深淵──尤有甚者,將之視做壞人、罪犯,或是叛賊的同路人。他們被逐出人類社會,只因為醫學尚未發達到足以解開它傳 染之謎的地步。每一個國家,每一種文明,不管在私底下或是公開的場合,麻瘋病人永遠都是所有民眾害怕及憎惡的對象。」

「人們會有如此反應,總結起來不脫以下幾個原 因。第一:這種病會毀損患者的容貌,並使他發出難聞的惡臭,大大地降低眾人對他的接受程度。第二:儘管研究麻瘋病的歷史源遠流長,人們還是不敢相信這麼神 祕、這麼醜惡的疾病是不容易傳染的。醫學界一直沒有進一步的突破也加深了一般人的恐懼──我們仍然無法確定它是經由何種方式傳染。由於缺乏足堪驗證的解 釋,大家轉而對它有不同的說法,只是沒有一種持著正面的態度:像是污穢及墮落的報應、上帝判決的刑罰,或是心靈與道德的沉淪所造成的結果等等。儘管證據顯 示連小孩子都不易感染此病,他們依然堅信它具有高度的傳染能力。所以像你一樣的病人只能在沒有朋友、沒有援助的孤寂中自求多福。」

「這也是我們不厭其煩地要教導你們的原因之一; 我們要幫助你們學習如何去克服孤獨。部份病人出院後往往活不過一年。他們的心理受到被世人隔絕的打擊,而失去求生的意志,無法療傷止痛;最後不是自我了 斷,就是任由時間奪走他的性命。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及時回到這裡。其他的倖存者則能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願意幫助他活在世上的人。要不然,武裝自己,勇敢地 承受一切苦難,也算是一條生存之道。」

「不管你用哪一種方式過活,不變的只有一項事 實:麻瘋病永遠與你長相左右,直到踏進棺材的那一刻。它操縱著你的生活方式。一睜開眼,你就得心無旁騖地注意身邊所有堅硬的稜角和銳利的刀鋒,絲毫不能有 片刻的喘息。你也喪失了發呆以及白日夢的權利。任何的碰撞、磨擦、燒灼、打撲、折曲、搔抓和戳刺都有可能致傷成殘,甚至要了你的性命。此外,別再幻想那些 已經無法享受的人生樂趣了,這樣可是會把你逼到發瘋,然後自殺的。別懷疑,我就看過一個例子。」

考佛南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涔涔的汗水浸濕了被單,黏住他的手腳。惡夢中,醫生的音調並沒有改變──沒有驚恐,也沒有喜悅──只是話語本身充滿了無奈與絕望,意味著無止境的空虛。

「也因為如此,才衍生出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聽 起來簡單,但卻十分諷刺。大多數人都非常倚賴觸覺。事實上,人類對現實事物的反應完全是以觸覺為基礎建構而成。眼睛和耳朵時常被矇蔽,嗅覺與味覺有時也不 值得信任,可是當人觸碰到東西時,就足以確信這項事物是真實的。所以我們在描述最真摯的情感時,以肌膚的感覺做依據就不足為奇了。憂傷的故事『觸動』了我 們的心弦;悲慘的際遇『刺痛』著我們,『傷害』著我們。只要是一個有機生命體,就無法逃脫自然的法則。」

「你必須努力改變這種傾向。身為一個萬物之靈,你擁有一具會思考會判斷的大腦。好好地利用它吧!讓大腦判斷你所遭遇到的危險;讓大腦鍛鍊你,使你得以在這個充滿危機的世界裡活下去!」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考佛南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全身汗水淋漓,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天花板,咬緊的牙關、緊閉的雙唇阻擋了本已微弱的哽咽。每天晚上,他都做著同樣的夢;幾個禮拜下來,固定的模式終也玩不出新的花樣。日復一日,他以憤怒鞭策自己儘早離開這個無用的庇護所。

然而他卻遲遲無法下達最後的決心。他會晤了幾個 有多次進出麻瘋病院記錄的患者──這群鬼魅纏身的累犯無法面對身心的折磨;雖然他們深知好死不如賴活的道理,在他們身上仍舊看不到生命的光輝。這些人週期 性的墮落帶給考佛南特一個啟示:他的惡夢其實蘊藏著生存的契機。一夜接著一夜,殘酷的夢境聯合無法更改的命運不斷地重擊著;一輪接著一輪,每承受一次攻 擊,考佛南特就更清楚唯有順天而行才能趨吉避凶,不致成為集膿血、腐肉、瞎眼於一身的可憐蟲。第五、第六個月,他勤奮不懈地學習 VSE 和其他的求生技能。望著房間四周殺菌過的空蕩牆壁,表面上像是被它們所催眠,暗地裡卻計算著用藥的間隔;只要稍有閃失,無法依循自己的步調,考佛南特就會把自己痛罵一頓。


好不容易熬過了七個月,醫生們也被他的毅力深深折服,相信他不僅只有三分鐘的熱度。他們也確定他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因此就送他回家自行休養。

回到樂土農莊,時序已進入夏末。考佛南特自認準 備妥當,足以應付所有的狀況。對於瓊安的杳無音訊,之前好友的反感嫌惡,他都能泰然處之──儘管這些打擊還是會削弱他的心志,使他充滿忿恨與自卑。房子裡 妻兒留下的物品,以及空無一物的馬廄依舊腐蝕著傷痛的心靈;但他已經站穩腳步,迎向挑戰。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接下來的震撼超乎他原先的想像。再三確認沒有收到瓊安的來信,也和負責處理他財產的律師通過電話──還依稀聽到線路彼端那女人氣急敗壞的跺腳聲──考佛南特步入林中的小屋,坐下來閱讀以前所寫的新書初稿。

貧乏的內容令他驚愕不已;拿荒誕不經、異想天開做評語甚至還算一種恭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這堆垃圾的製造者。

當晚,他重讀了第一部作品,也就是那本暢銷書。不久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在壁爐中生起火,把小說和稿件全部燒掉。烈火真是洗滌罪愆的良方啊!考佛南

特這麼 想著。如果我就此封筆不寫,起碼這些謊言就不會和我糾纏不清。什麼叫想像力的發揮?我以前怎麼這樣自以為是?看著紙張一頁頁蜷曲變形,化作一團黑灰,寫作 的念頭也一併燒個乾淨。考佛南特頭一次真正了解醫生話中的涵義;他必須斬除所有的想像;因為他無法承受這種讓妻子的溫柔、過去的歡樂與健康的身體在腦海中 重新呈現的邪惡力量。如果他讓這些不切實際的願望折磨自己,先前所有促使他活下去的努力就完全付諸流水。想像力會殺了他,誘騙他掉入自裁的陷阱;若是對無 法獲得的事物有非份的期待,所換來的只有絕望的深淵。

等到餘火燃盡,他取出黑灰,用腳狠狠地踩個粉碎,同時也將過去的榮光一併毀滅。

次日清晨,考佛南特開始著手規劃嶄新的生活。

首先,他找出以前所使用的老式刮鬍刀。長長的不 銹鋼刀鋒在浴室的柔光下發出森冷的青光;他慎重地磨著刀,在臉上塗滿泡沫,身體倚靠在洗臉檯,檯邊恰與喉頭切齊,感覺上像是架在斷頭台上的死囚;刀光一 閃,麻瘋病和壞疽就會隨著冒出來的血液再度攻佔他的軀體。倘若截肢後的右手稍稍抖動一下,後果真的不堪設想。然而考佛南特故意要冒這種險來鍛鍊自己對生存 的決心,好抵禦頑強的病魔。他把刮鬍當做一種神聖的儀式,一場每天和自己面對面交鋒的戰鬥。

基於同樣的道理,他開始隨身攜帶一把小刀。只要發現決心稍有動搖,或是感到一絲希望、愛戀,甚至過往的回憶,便毫不留情地在手腕劃上一記,以茲警惕。

刮完了鬍子,考佛南特便將注意力移轉到房子上 頭。他把房子整理一番,重新安排傢俱的擺設,使碰撞、磨擦的危險降到最低;他也清掉所有走道上的障礙;如此一來,即使在黑暗中也能保持行走的安全。總之, 他儘可能地把自己的家改造成麻瘋病院的房間。清出來的物品全數堆積在客房裡,等到一切打理完畢,他把客房牢牢鎖緊,鑰匙則隨手一丟,不知去向。

至於小屋,他也緊緊鎖上;然後抽掉供電的保險絲。這樣一來,老舊的電線就沒有走火的可能。

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汗水;考佛南特使勁搓揉,用力刷洗。因為肉體的不潔所帶來的衝擊實在太過強烈,以致他無法自我控制。

麻瘋病人總是天地所棄,萬物不容,眾生所應閃躲迴避的對象啊!

整個秋天就在發狂的邊緣度過。黑暗之力化做一把 長槍,捅進他的心窩,在他體內肆無忌憚地穿刺。考佛南特渴望能好好睡它一場,可是惡夢的折磨使他不得安眠;儘管皮膚早已失去知覺,他似乎還能感受到身體正 慢慢腐蝕著。失眠的夜,他所面對的竟是如此荒謬可笑,卻又無力去改變的矛盾現實。沒有他人的支持與鼓勵,他不敢相信能獨自承受在絕望海裡與恐懼和死亡掙扎 搏鬥時所面臨的苦難;但恐懼和死亡卻又足以構成為何他無法獲得支持或鼓勵的理由。他奮鬥求生的意志正是來自被人群遺棄的憤怒。考佛南特憎恨著失敗的後果, 也怨恨自己為何一定要打這場沒有勝利的冗長戰爭。然而他無法對那些造成他肉體及精神上完全孤立的人們懷有恨意,他們只不過沾染他的恐懼罷了。

在進退兩難的窘境裡,矛盾的循環使人眩惑。唯有尖酸刻薄的諷刺才能使他沉著下來。苦澀的惱怒成為心中安定的磐石──他需要生氣來激發自己活下去的勇氣,讓自己緊緊抓住生命的尾巴。有的日子,從日出到凌晨,他沒有一刻是不發怒的。

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這股激情也開始消散。考佛南特的放逐是麻瘋病人必然的下場,是誰都無法更改的事實,就如同萬有引力一樣。當然,也包括了他身上的麻痺與疫病。倘若他還不能委身接受,就絕對不可能茍活下去。

從農場裡向外看,沿著公路種植的樹叢感覺好遠好遠,像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個矛盾仍是無解的習題。想到這裡,考佛南特握 著刮鬍刀的右手無奈地滑了一下,差點劃傷他的下巴。要不是存有憤怒的情緒,他早已無力戰鬥──然而這股怨氣終究還是反噬著他。秋天過去了,他對現況的咒罵 也愈來愈少。徘徊在樂土農莊後方林中,只見一名高瘦的男子,眼神憔悴,腳步蹣跚,缺了兩根指頭的右手有氣無力地擺動著。每一條凌亂的小徑、每一塊尖銳的岩 石、每一道險峻的斜坡,都在提醒他要活下去就得謹慎小心;而他只有默默地收起傷悲,守護自己;疼痛雖已渾然不覺,險惡困境卻永不消失。

手,撫摸著粗糙的樹皮,卻無法覺察到它的存在,如此只會帶來更大的感傷。生命的終點就在遠處等待著;他的心靈逐漸和身體一樣麻痺,最後失去所有的一切。

就算如此,當考佛南特知道有人幫他繳了電費,精神馬上又凝聚起來。這個突然的禮物讓他措手不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起碼在印象中,城裡的人們不僅對他退避三舍,還主動切斷與他的所有連繫。

等到他回過神來,明白這一次的危機之後,考佛南 特直覺的反應是打開窗戶,對著外面刺骨的寒風大喊:「去你的!我才不希罕你的同情!」只可惜這個問題不是虛張聲勢隨便嚷嚷就能解決的。霜雪初融的三月天, 他下定決心要採取行動。他是人,和世界上其他人一樣,需要維持人的尊嚴,才能在人類社會中立足。他可不希望唯一的臍帶平白無故地就被人切斷。

於是當他下一張電話帳單送到家裡的時候,考佛南特鼓起勇氣,全身上下好好梳理一番,穿上最耐磨的衣服、最堅韌的長靴,步行兩哩,為了就是要親自前來繳費。

到了貝爾電話公司門口,他內心又開始忐忑不安,籠罩在一片疑雲之中。站在鍍金大字之前,想到

微弱的死亡……

,思索著笑的真義。他終於鎮定下來,像陣風似地推開大門,往櫃台的服務小姐走去,彷彿她就是這場決鬥的對手。

他雙手撐著櫃台,兇狠的語氣頓時從利牙中間冒出:「我叫湯瑪斯‧考佛南特。」

眼前的女孩衣著整齊,兩手交叉置於胸部下方,微微向上托起,展現她傲人的雙峰。考佛南特強迫自己盯著她的臉,她卻漫不經心地望著遠方。他打量著女孩,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顫抖或嫌惡的表情,此時才引起她的注意。「有什麼事嗎?」

「我要繳電話費。」他回答著,心想:「這女孩不知道我有麻瘋病,她大概沒聽說過我的事。」

「沒問題。可以告訴我您的電話號碼嗎?」

他據實以告,女孩聽到後慵懶地走進另一個房間查閱他的檔案記錄。

她的離開引起考佛南特的懷疑,恐懼感油然而生,一顆心砰砰然即將從嘴裡跳出。他需要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考佛南特的手突然伸進口袋,拿出街頭男孩給他的紙條。這張紙你一定要看!他將紙攤在櫃台上理平,仔細端詳。

年代久遠的油墨印著幾行字:

一個真正的人──在各方面都毫無疑問可以稱做「真實」的人──突然被抽
離所處的世界,進入一個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空間──在那裡,人們用
耳朵聽出香臭、用鼻子嗅出顏色、用眼睛看出物體表面的粗細、用手摸出曲
調和音色。有個虛幻的聲音告訴他:他是代表自己世界的勇者,被召喚至此
,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鬥士進行一場個人的殊死戰。如果他失敗了,不但自
己性命不保,連所屬的世界──也就是真實的世界──都會一起毀滅,因為
內在的生存力量已消失殆盡。

這個人拒絕相信他所聽到的消息,他堅稱這一切如果不是在作夢,就是一場
幻影;他也拒絕接受召喚,前往一個虛構的地方打一場無意義的戰爭,只因
為絲毫不存在的危險。他的堅持無情地否定了看似顯而易見的危機,而且當
另一個世界的鬥士發動攻擊時,他也不採取任何的防衛。

請問,他的行為算是勇敢?還是懦弱?這是一個基本的道德問題。

道德?考佛南特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哪個無聊的傢伙編造出這一大堆玩意兒?

沒多久,女孩回來了,臉上透露出幾許疑惑。「樂土農莊的湯瑪斯‧考佛南特先生嗎?有人已經預付您的電話費,餘額還夠您打上好幾個月。難道您最近有匯款給我們嗎?」

考佛南特內心開始動搖,似乎受到嚴重的打擊;整個人靠著櫃台,蜷縮有如收合的風帆。他不經意地抓住那張紙,在手中揉成一團。頭輕飄飄的,只聽見有個聲音迴盪在耳際:麻瘋病人註定就只有被唾棄、被放逐的份──無法抱持任何的希望。

他一面將注意力集中在冰冷的雙腳和刺痛的足踝, 一面又掙扎著要抵禦這突如其來的震撼。考佛南特小心翼翼,把皺巴巴的紙條放在桌上,攤開在女孩的面前,努力要營造出健談的形象:「它並不會傳染,妳知道 的。妳不會從我這裡得病──所以根本就沒什麼好怕的。它不會傳染,除了小孩子以外。」

女孩對著他眨眨眼,看來似乎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考佛南特身子向前弓起,壓抑住梗在喉頭,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怒氣。帶著僅有的一絲尊嚴,他回身一轉,大步迎向屋外的陽光。砰的一聲,將門猛然關上。幹!他咒罵自己:肏他媽的麻瘋穢血!

憤怒的眼神來回環視著整條街道。從現在所站立的 地方四處張望,整座惡城的景物盡入眼簾。往樂土農莊的方向看去,街道兩旁的攤販像牙齒一般緊密地排列著。毒辣的太陽底下,更顯出他的孤寂與無助。考佛南特 很快地檢查手上有無新的傷痕,然後沿著長街疾行兒去。走著走著,麻木的腳似乎感覺不到人行道的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彷彿已被絕望所敉平。到了這般田地,竟 還沒被嚇得拔腿狂奔,他倒認為這是一次勇氣的展現。

沒多久,隱約可見法院在他的正前方。先前那名老乞丐仍站在門前的人行道上,並沒有離開。乞丐依舊盯著太陽,嘴裡還是不斷地念念有辭。寫著「小心」字樣的牌子,就好像遲來的警告一樣,沒有任何的效用。

考佛南特漸漸走近,竟被老人無神的面容所震懾。 乞丐、聖者、狂熱的教徒、末世的先知,這些人並不屬於平常的街頭,更不應該佇立在這樣的陽光底下。石柱頂的雕像皺著眉,輕鄙的眼神容不了老人過往的滄桑; 而碗裡僅有的幾枚銅板,無法為他換來一頓飽餐。如此景象,帶給考佛南特人飢己飢的感受,也不顧自身已經難保,就在老人面前停了下來。

乞丐依舊面無表情,眼睛仍凝視著太陽。但他的音調變了;喃喃自語中冒出一個清楚的辭句。

「給我。」

似乎是針對考佛南特所下的指令。他順從乞丐的意思,眼光又落在碗裡。然而話語中帶有的強迫口氣卻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我才沒欠你東西呢!他暗自嘀咕。

還來不及抽身,乞丐又開了口。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沒想到這句話竟狠狠刺穿了考佛南特,道破他一年來的遭遇。盛怒之下,他立刻有了反應。頂著一張扭曲的臉,他摸索著自己的手,想找出那只結婚戒指。

考佛南特一直沒有取下這枚白金製成的指環;儘管 他已經離了婚,但在瓊安不置可否的沉默之下,戒指依舊套在他的手上。這可是一個自我的象徵,象徵著自己過往的歷史──如何許下承諾,卻又恩斷情絕;如何失 去了終身的伴侶,變得如此孤單無助──以及逐漸消失的人格與尊嚴。現在他脫下了戒指,將它扔進碗中。「這東西還換得到幾個錢,」話一說完就要跺步離開。

「等等。」

簡短的兩個字竟帶有極大的威勢,考佛南特不由得停了下來。他動也不動,壓抑住心中的怒氣,直到他感覺老人的手抓著他的臂膀。他回過身,看著對方淡藍色的眼睛;只見空洞的眼神彷彿仍在探索著太陽裡燃燒的神祕火燄。老人高大的身形昂揚著頂天立地的氣魄。

突如其來的不安,加上對某種未知事物的親近感受,令考佛南特困惑不已。他也管不了那麼多,橫豎就丟出一句話:「別碰我,我是個麻瘋病患。」

老人心不在焉的雙眼完全無動於衷,好像他不存在似的;或是那對眼睛根本什麼都看不見。然而老人的聲音卻如此清晰而堅定。

「孩子,你在受苦。」

考佛南特用舌頭潤潤唇,回答道:「不,老頭,這其實是正常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苦難。」他自言自語,似乎在引述著得到麻瘋病後所體會到的真理:磨難正是最能夠描述生命的特徵。「那正是生命的常態。我只不過比大多數人少了一些光鮮亮麗的生活點滴而已。」

「年紀輕輕──講話就這麼酸了。」

他已經很久沒聽到憐憫的話語,所以短短的幾個字給他極大的感動。他怒意全消,喉嚨繃得死緊,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得了吧,老頭。」考佛南特說著:「我們沒辦法創造這個世界,所以能做的就只有在裡面生存下去。說實在話──我們或多或少都待在同一條船上。」

「難道不是嗎?」

乞丐不待回應,又繼續哼著古怪的曲調。考佛南特愣在那兒,直到他唱到一個段落。此時乞丐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攻勢,猝不及防地刺向考佛南特的心坎。

「何不自我毀滅?」

考佛南特的胸膛充塞著一股莫名的壓力,心臟突然為之悸動。危機也同時從淡藍色的眼睛射向他,不安的感覺籠罩全身。他很想逃離老人的視線,做一次 VSE,確定自己是否仍安然無恙。但他卻做不到;對方的凝視早已釘住他的身影。最後,他只能幽幽地回答:「那太容易了。」

儘管老人沒有否定他的答案,考佛南特害怕的程度 卻愈形強烈。在老人意志的束縛之下,他站在未知命運的崖邊,看著下方所埋藏的危機。那是渴望有人失足墜落,陷入萬劫不復深淵的危機啊──比殘酷還要殘酷的 毀滅正在下面等著他。考佛南特一眼認出麻瘋病人的種種死狀,然而綜觀全局,他又穩定下來;整幅景象如同某些測量魔幻熟悉度的標準,看了以後反而將他拉回現 實。考佛南特發覺自己已能擺脫恐懼,大膽說出:「喂!我能幫你什麼忙?吃的?住的?你可以得到我所擁有的一切。」

他似乎說出了某個關鍵的字眼。老人的眼睛帶給人的危殆已消逝無蹤。

「你給的太多了。像這麼貴重的施捨我都會歸還給原主。」

手一伸,碗就到了考佛南特面前。

「拿回去吧!真誠地面對一切,你沒有必要被命運所擊倒。」

命令的口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懇求。他猶豫了一會兒,猜想老人不知對他做了些什麼。但此刻他勢必要有所回應。考佛南特取回戒指,套在左手,然後說:「面對命運,每個人都免不了會失敗。不過我會竭盡所能,繼續活下去的。」

老人長吁了一口氣,彷彿將身上所背負的訓誡、神諭轉移到考佛南特的肩上。現在他的音調已變得脆弱、無力。

「那正是你該走的路啊。」

乞丐沒有再說些什麼,就這樣離開了。他整個人撐在手杖上,像是精力耗盡的先知,無法再傳述上天的旨意。「叩!叩」手杖敲擊著人行道,發出奇怪的聲響,似乎這根木頭比水泥還來得堅硬。

考佛南特目送隨風飄蕩的赭黃長袍,還有那一頭飛揚的長髮。直到老人走到轉角,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他抖一抖身子,開始進行自我的檢視。可是他的目光卻停留在那只結婚戒指。指環套在手指上,感覺鬆鬆地,對他來說好像太大了一點。他心想:地獄裡各路牛鬼蛇神已經出動,得在牠們擠到街上聯合對付我之前做好準備。

有好一陣子,他站在原地,一面想著行動的方針, 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法院柱子上端的人像。石製的臉孔有的只是渙散的眼神;表現出嫌惡的齜牙咧嘴已被刻劃成永恆,無法再做改變。其精細的程度縱使令人讚嘆, 卻永遠無法達到完美的和諧。他忽然從中得到了靈感。暗暗地對著石像罵了一聲,考佛南特便繼續未完的路程。他決定要見律師一面,要求那個掌管他一切契約及經 濟事務的女人找出某個合法的方式來對付企圖讓他與世隔絕的匿名饋贈。最起碼要他們收回這些錢,他心裡這麼想。我的債只有我自己才能清償──沒有經過我的允 許,別人絕對不可以插手。

律師事務所位於對街另一頭角路的大廈裡。快步走 個一分鐘,考佛南特就來到了那棟建築的對面。看著鎮上唯一一座的紅綠燈,他覺得有必要加快腳步,否則等到對律師的不信任與龐大的社會機器說服他,使他認為 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那就完了。他花了好些力氣,抵擋住要闖紅燈的衝動。

燈號轉換的速度還真慢,終於讓他等到了綠燈。考佛南特開始走上了行人穿越道。

走不到三步路,急促的警笛聲傳入耳中;同時紅光閃爍,一輛警車從巷弄裡衝進幹道。高速過彎的緊急煞車似乎沒有減緩多少速度,整部車子直直地朝著考佛南特而來。

冥冥之中彷伏有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他的身體,使他無法動彈。雖然心裡面想著要趕快躲開,但雙腳卻不聽使喚,只有呆呆地站在那裡,無助地望著疾駛而來的車頭。就在那一瞬間,他聽到尖銳的煞車聲,隨即倒地不起。

落下的同時,他隱約覺得自己反應得太早了,車子 似乎還沒有撞上他的身體。可是他無法自救;因為他太害怕,害怕成為輪下的冤魂。辛辛苦苦花了那麼多心血保護好的生命,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一股巨大的黑暗 伴隨著輪胎的尖叫,從耀眼的櫥窗和燦爛的陽光後面緩緩浮現;殘餘的光輝與頭部所倚靠的柏油路面只不過是黑色背景下的幾道油彩。如今背景本身浮出檯面,昭示 了自我的存在,無盡的黑暗將考佛南特狠狠擊殺,就像是隸屬於夜晚的冰冷射線。

考佛南特覺得自己正做著一個恐怖的惡夢;諷刺的是,他在夢中聽到老乞丐這麼說著:「真誠地面對一切,你沒有必要被命運所擊倒。」

黑暗大舉降臨,吞噬了整個白天。考佛南特眼前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警車所發出的紅光──一道又熱又清晰,卻又致命的光芒,如同長矛一般,刺穿了他的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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