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7

廖大魚,〈深藍色海洋〉(1987)

※ 本文係中國時報七十六年張系國科幻小獎首獎作品
※ 原載於《無盡的愛:76 年科幻小說選》(1988)
※ 感謝廖大魚兄同意轉載

深藍色海洋

1

「那些藍絲帶緊緊抓住我的 Ke-Ma 座機,Ke-Ma 機像一隻掉進陷阱的雲雀,奮力想掙脫那藍絲帶的束縛,我孤獨地坐在駕駛座上,緊緊握住方向盤,我怕,當時我真的很怕,一些藍絲帶閃爍著青色的能量,像蛇一樣的貼在駕駛座外,慢慢地爬行、摸索。忽然,我聽到在後面,駕駛座的蓋子被打開,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藍絲帶在我抽噎的背上輕輕滑過,撫著我的臉頰,沾上了我的淚,我咬著牙,緊閉雙眼,心裡亂成一團……當我緩緩張開雙眼,驚訝地發現,在我面前,一束波斯菊,佩著藍色絲結,優雅地被高舉著,被藍絲帶高舉著……我忽然明白了一切,他沒有惡意。所有的藍絲帶突然全放開了,Ke-Ma 機向天空奮力衝去,突來的衝力,使我的身體緊靠在駕駛座上,波斯菊散滿了我的周圍,我往外向後望去,那藍絲帶像斷了風箏的線,在他身旁飛揚,他就靜靜地站在開滿波斯菊的草原上……」


我的父親是個軍人,年輕時就戰死了,我和妹妹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關於父親,聽說他是個勇敢的軍人,但他死得太早,留給我的只是一片空白。我和妹妹總愛問母親,有關父親的一切:

「父親的英勇事蹟。」

「父親的家庭。」

「父親和妳怎麼認識的?」

「算了!算了!談談你們的羅曼史吧!」

母親總是繞開話題,說其他的事。在戰亂的日子裡,和妹妹圍著母親,聽著母親說故事,是我自認最幸福的往事。曾幾何時,我不再圍著母親聽故事了。有一天,我告訴母親,我決定去從軍,母親默默地望著窗外,不說一句話……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聽母親說故事。我和妹妹坐在火爐邊,母親說,這不是一個故事,這是她少女時候的往事。在一個開滿波斯菊的草原上,曾經有一個男子,用藍絲帶捉住了母親的座機;結果,他送給母親一束波斯菊,就放走了她。我喜歡這個「故事」,我認為這是母親的憧憬。母親有著一顆年輕的心;在戰亂的日子,能保有一顆年輕的心是多麼不容易,我能嗎?我想我不能,不然我也不會坐在這個三流的酒店,喝著酒,獨自陷在不著邊際的回憶裡。我打開母親臨別時送給我的音樂懷錶,裡面有我、妹妹與母親的合照,音樂「叮叮噹噹」地響起,在嘈雜的酒店裡,它彷彿一股清流,輕輕流進我心,彈奏著那首古老而熟悉的旋律……

「嗨!」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這是什麼玩意呀?」原來是酒店的年輕酒保。

「沒什麼,一個小古董。」我收起懷錶,端起酒杯,輕輕地啜著酒。

「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是的。」我向四周看了看。對了!我進來後,竟然都沒有注意看一下這間破酒店。

「你看那裡!」酒保指著酒店中央,一個正在表演雜耍的男子。

「表演得不怎麼樣嘛!」我輕輕回答。

「不是呀,旁邊那個!」我看到一個戴黑色禮帽的機器人。「它是本店的特色喔。」酒保得意地說。

「什麼特色?」

「三寸不爛之舌!」

我輕輕地笑著,機器人哪來的舌頭?雜耍男子表演完畢,酒店裡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那個機器人摘下禮帽,向觀眾收錢。有的人喝醉了,抓著那機器人,說他們表演得太爛了,要揍它……他們說什麼?我沒注意聽,也不想聽,反正打起來了;我端起酒杯,讓出空位給他們打;酒店的保鑣出來擺平場子,那個鬧事的人被攆出酒店。對了,臉上似乎還流了很多血,不過,這干我屁事?我對年輕的酒保說:「這種事常有吧!」他回答:「是的,每天有。」「那麼這也是你們酒店的特色了。」我這樣說,酒保苦笑了一下。

一切恢復了跟剛才一樣嘈雜;我又要了一杯酒,跟酒保聊天,忽然一隻硬梆梆的東西坐在我旁邊,那個「有舌頭」的機器人。

「你是第一次來嗎?」機器人問。

「是的。」

「你好,我叫林哥哥。」

「你好,我叫陳弟弟。」年輕的酒保在旁邊偷笑,一邊向我使眼色,我發覺我的身旁聚集了好多人,似乎酒店裡所有的客人都往我這裡移動。他們臉上好像都期待著林哥哥。

「好吧,陳弟弟!我的朋友累了,你願不願意請他一杯酒,而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林哥哥指著剛才表演雜耍的人。我發覺,當酒店所有的人都往我這裡移動後,那個人卻獨自坐在酒店的另一端,像是他故意要把所有人趕到這邊一樣,好讓他一個人獨享孤寂。

我回答:「我的榮幸!」酒保端起一杯酒,送往那個人去。剎那間,酒保對我笑了一下;我似乎聽到他跟我說:「這是本酒店的特色!」


2

林哥哥的臉上,紅色掃描線來回不停地閃動,它用低沉的人工聲帶緩緩說著:

這是一場無止盡的戰爭,為了戰爭,敵對的兩國──「制合國」和「光明之地」不斷地推出新武器;本來嘛,這不關機器人的事,但是,人類製造了許多機器人做為各種用途,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是當時最負盛名的馬天博士所製造,是他個人的實驗室助手。馬天博士對戰爭沒有興趣,他與他最要好的朋友黃亮博士,致力於「新生命」的發展。但是,他們意見不合:黃亮堅持「新生命」必須能克服人類生、老、病、死的缺點,而馬天博士則堅持「新生命」必須是「原始生命」,與人類一模一樣。最後,因為利益關係,黃亮投靠「制合國」,以人工合成的方法,發展出無堅不摧的「新生命」;而馬天博士不願捲入戰爭,拒絕投靠「制合國」或「光明之地」的任何一方,他決定遠離這一切糾紛。於是,他帶著我,與他所有的實驗儀器,到達地球海底的深處,在那裡建造了一個基地,以單性生殖的方法,從事他的「新生命」研究。在那個深處的黑暗世界,我們幾乎與地面斷了消息,直到那件事情發生:


「報告!光明之地裝甲隊,第三分隊陳隊長報到!」

「陳隊長,聽說你前天在巡邏任務中,遇到了『制合國』的新型武器,而遲歸了一天,是嗎?」羅司令望著這位眉清目秀的陳隊長。

「是的,但很奇怪,它不像一般的槍砲,好像一個藍色發光體,它打落了我們的無人偵察機,我去追它,結果追丟了,詳細情形,我已寫在書面報告內。」

羅司令翻著報告,千篇一律的內容,罷了,不是他的錯。「小陳,不要太拘束,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羅司令坐下來:「最近好嗎?好久沒有碰到你了!」

「還好,不過,對不起,羅司令,我有點累,想回去休息。」

「好吧!有空再聊!」羅司令對小陳的態度有點驚訝。

小陳走出司令室,腳步沉重地走在走道上,他在想一些事情,一些他覺得還不明白的事情。忽然間,他聽到一陣陣的笛聲;笛聲在叫他,小陳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滾,身上閃爍著青色光芒,從他背上,伸出無數的藍絲帶……

紅色警報不停地響著,羅司令快速走入指揮中心,裡頭七、八個銀幕上都出現一片火海。

「怎麼一回事?」羅司令問。

「那裡!」一位軍官指著放大的主銀幕:「那個像蜘蛛的藍色物體,發出超強能量,炸毀了第一、第二、第三軍械室及第五裝甲隊的全部人員。」

「它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量?」

「不清楚!它好像是利用其他物體的能源。」銀幕上,那藍色物體到處穿梭,像是一個耍特技的人。

「報告羅司令!它不見了。」

羅司令望著銀幕上的熊熊火花,心中有了不祥的念頭。


小陳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雜亂的記憶像電影般的映像,快速地在腦中閃過,整理、分析,映像中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穿著白色實驗衣的人,是爸爸……

「小陳,就讓我叫你小陳吧!我親愛的兒子,我叫黃亮,是創造你的人。當你醒來,你的腦中已經存有一個叫『小陳』的人的所有記憶,還有這段──爸爸對兒子的談話。很久以前,我和我的好朋友馬天博士,立志要創造不朽的『新生命』。如今,我成功了。小陳,你是我用人工合成的方法所創造的『新生命』,你不但沒有人類生、老、病的缺點,只要你不要受到傷害,自然的情況下,你也不會死;最重要的,你具備人類所沒有的超能力,相信你已經明白。

「目前你只有一個小缺點,因為我被『制合國』所主宰,所以被迫在你體內加了一個控制器,當他們要用你時,你會聽到像笛聲一樣的短波;不過,我會想辦法將這個控制器拿掉的。

「你所有的資料、思想、尺寸,都複製於『小陳』,但是我認為你很容易就能取代他的位置;好好地珍惜你的生命,愛你的黃亮。」

小陳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屋內的一切:牆上的獎牌、床頭的照片,這一切對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而不實;我不是新生命,我是「制合國」的新型武器;當笛聲響起,我只是一個劊子手而已。小陳從背上伸出了一條藍絲帶,纏住了桌上的杯子,青色的能量「嘶」的一聲將它融化,殘餘的能量在藍絲帶上慢慢閃動、閃動。


餐廳裡坐滿了人,小陳孤獨地坐在角落用餐;其實吃飯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但奇怪的感覺,他喜歡吃。在餐廳的大門口,進來一名女子,東張西望……短髮、笑容、有酒窩……她看到了小陳,向他招手……那是小陳的女朋友,唯一的愛……阿親……

「嗨!小陳!」她拉起椅子,就坐在小陳的對面。

「嗨!阿親!」小陳很不自然地回答。

「你怎麼啦?生病嗎?昨天你怎麼爽約了?明明我們事先約好的!」

小陳並沒有忘了約會,只是他覺得不必去,那是「那個小陳」以前約的。

「是的,生病了,很重的病,腦筋有問題!」小陳指著自己的腦袋。

「結果呢?」阿親雙手托著臉頰,望著小陳。「結果我去散心!」

「去哪裡?」

「動──物──園!」小陳吃得滿身大汗,嘴巴裡塞滿食物,說起話來就像故障的喇叭。「我看到了好可愛的動物,好像妳。」

「是什麼?」阿親的臉頰就像朵綻放的花。

「猴子!」小陳「嗝嗝嗝……」地笑著。

「小陳,你今天吃錯了什麼藥,我好心關心你,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阿親氣得臉紅,指著桌上:「心情要是不好,不要吃牛肉麵,吃得滿身大汗,像隻冒煙的火雞;你為什麼總像長不大的小孩?」阿親轉身就走。

小陳望著桌上的牛肉麵,「記憶」像疊厚厚的檔案,突然抽出了許多片段,放到了小陳的眼簾……夏日中追逐海浪的男女、出現在天邊的第一隻海鳥、薄暮中沉默的珊瑚礁,深藍色海洋,湧上、湧下,湧上、湧下……無法擺脫,是的,無法擺脫。小陳站起來,向外面追去。


「小陳,我們以前常常到這裡,你說這裡的海很神祕……」

「你說,在下雨的日子,四周的珊瑚礁就像披了一層面紗,沉默地看著這世界……」

「你說,在這裡,最驕傲的是海鳥,牠們總是那麼目中無人地飛來飛去……」

「小陳……」

「嗯。」

「為什麼不說話?」

小陳望著灰藍色的海,灰藍色的天空,或許,也吹著灰藍色的風;小陳輕輕地說著:

「阿親,我們不要再談『過去』好嗎?」

「但是『過去』值得懷念,你不懷念過去嗎?」阿親看著小陳。

「我懷念過去,只是『現在』與『未來』才是我的意義,我必須放棄過去,因為我不曾擁有。我變了,妳明白嗎?」

前方傳來陣陣的鈴聲,一位法師,穿著紅色袈裟,對著海喃喃念經──是「祭海」,古老的儀式。他一手從囊中抓出一把灰,撒向海,一手輕輕搖鈴:「叮……叮……叮……叮……」一個浪,捲起灰,祭向無邊的大海。

「你沒變。」阿親抬起頭來,握著小陳的手:「真的,你沒變,你還是喜歡吃牛肉麵,喜歡捉弄人……」

「對了,你今天還說我像動物園的猴子!」

阿親突然俏皮地甩開了小陳的手。「妳也說我像冒煙的火雞!」小陳捉住阿親放開的手。

「叮……叮……叮……叮……」一個浪,捲起一把灰,祭向無邊的大海;而串串鈴聲就在這灰藍色的世界迴盪、低吟。時間啊!請留住眼前這一切,那短髮有酒窩的少女,這才是真正屬於我的,屬於我的記憶。


紅色命令第五號:
對象:「光明之地」裝甲隊第一、二、三分隊。
事由:尋找司令部指揮羅司令。
命令:前往 XA、XB、XC 區搜查。
注意事項:羅司令可能已被敵方所俘,各分隊提高警覺,全副武裝。
小陳駕著 Ke-Ma 機,片片白雲在他眼前飛過,陽光就從白雲的後面散出暈黃的光線。小陳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因為是「笛聲」帶他來的。幽幽的笛聲,像白雲一樣軟而舒服;有的白雲皺成一團,像個剛哭泣過的小孩,依然有點抽噎、顫動,只是臉上沒有淚罷了;而笛聲就像來自白雲中的呼喚,引導他進入一個未知的世界。

揮別層層雲霧,Ke-Ma 機降落在樹林裡,小陳走入了樹林深處。

「我來了,為何叫我?」小陳對著樹上的吹笛人說。

「有事,要你做。」是女子的聲音。那人從樹上跳下,走到小陳面前,她蒙著面,一身黑衣打扮。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是『制合國』的使者,我們捉了羅司令。」

「既然捉了,何必找我?」

那人瞪了小陳一眼:「我們捉了羅司令,進行另一個『新生命』複製人。可惜黃亮博士,也就是創造你的人,他背叛了我們,那一個複製人並不聽我們的指揮,他逃了。」

「你是說笛聲無法控制他?」小陳驚奇地問。

「是的!」

「那黃亮博士呢?」

「不談這個,目前要你協助我殺掉逃走的複製人,他是紅色……」

一道紅色絲帶從樹林裡飛出,纏住了吹笛人,紅色能量迅速從那一端傳到了這一端。

「轟」的一聲,吹笛人跳上樹梢,只留下一地破碎的黑布,好一個金蟬脫殼,笛聲……笛聲……吹起來了。小陳跪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地顫抖。

「小陳,穩住,不要去想那笛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小陳抬起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全身舞動著紅絲帶。

「羅──司──令!救──我!」小陳大喊一聲,藍絲帶像出籠的蛇一樣,從小陳背上長出,直撲紅絲帶。笛聲像夏日的鼓、火燒的鼎,迫切地告訴小陳:「殺!」


藍色的蛇啊,
隨著那失神的笛聲舞吧!
帶我進入最黑暗的深淵;
我要燒盡所有的葡萄園、
    芬芳的石榴樹、
    結實纍纍的蓮霧栽;
那鼓噪的笛聲使我嫉妒黎明,
我不禁發抖,你使我渴望死亡,
因為我在黑暗中。

紅色的影子與藍色的影子在綠色的森林裡,像鬼魅般地追逐。青色的能量從小陳的身上發出,到達每一個可破壞的地方。忽然間,紅色的能量傳上了樹林,一排樹倒向小陳,青色能量霎時炸開了樹;一群被驚嚇的鳥從樹林飛出,飛向吹笛人,紅色絲帶「咻」地捲上笛子,接著傳來致命的紅色能量。吹笛人棄笛,笛子「嘶」一聲融化了。小陳頓時醒了過來。

「小陳,幫我!」羅司令躍上半空,放出紅絲帶,拆下了一、二十根樹枝,射向吹笛人;吹笛人轉身躍起,全身散出帶著灰色能量的黑絲帶。

「黑絲帶!」小陳大喊,「轟」的一聲,樹枝向後反彈,羅司令翻身閃躲;小陳雙腳一蹬,青色能量炸向黑絲帶。「轟!」小陳與吹笛人雙雙反彈,紅絲帶飛向小陳,纏住腰,將小陳從半空拉回。羅司令對小陳說:「再一次。」小陳點頭,紅絲帶將小陳甩向吹笛人;羅司令一使勁,紅色能量隨著紅絲帶穿過小陳,直接炸向吹笛人。

「轟!」吹笛人再度往後彈,小陳大喊:「去!」青色能量射出,吹笛人胸前燃起青色火燄,倒地不起。

「幹得好,小陳!」羅司令走向前來,拍著小陳的肩膀;小陳喘著氣,看著地上的吹笛人。羅司令彎下腰,揭開吹笛人的蒙面,小陳吃驚地看到一張美麗女子的臉孔。

「死了,『新生命』死了。」羅司令無奈說著。

「你說,她是『新生命』!」小陳望著那高挺的鼻樑,長長的睫毛,厚厚的嘴唇。

「是的,她是黃亮博士製造的第一個新生命,你是第二個,我是第三個。」

小陳默默地看著她……忽然她的胸前燃起灰色的烈火,蔓延到全身,很快地化成灰。

「小陳,我先把你體內的控制器弄壞,以免笛聲再控制你。」紅絲帶貼在小陳的四肢,紅色能量緩緩流進、流出……


火紅的太陽,就在樹林的上方,羅司令與小陳兩人坐在樹梢,看著落日,吹著涼風;樹上的松鼠,不時地探出頭,鬼頭鬼腦地看著他們。小陳就用藍絲帶輕打松鼠,把松鼠嚇得半死,小陳開心地笑了。

「小陳,這些日子委屈你了。」羅司令看著小陳。

小陳默默不語,看著滿空的晚霞。

「黃亮博士他並不是不曉得我們的痛苦。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卻徒有思想、感情,就像是石頭裡長出來的一樣,自己都很難接受自己。」羅司令接著說。

「你說,爸爸他知道我們的痛苦?」

「你叫他『爸爸』?你認為他是我們的爸爸?」羅司令笑了,小陳也笑了。羅司令又說:

「小陳,你還記得剛才那位『黑絲帶』嗎?當初黃亮製造她,就注定是個悲劇。她只是個傀儡,沒有思想;但是黃亮要製造她,而且把她的面孔做得跟她心愛的人一模一樣,連名字也一樣──圓圓。」

「圓圓。」小陳心裡想起那美麗的臉孔。

「但是圓圓不能思考,她只能服從,所以博士只給她一個命令程式──愛黃亮博士。起初,博士很高興,覺得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很快樂;不久,他就發現,這全是虛幻。當博士決定要抽掉圓圓的命令程式時,圓圓還淚汪汪地對博士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樹林裡飛起一群鳥,鼓動著翅膀,向火紅的太陽飛去。好慘紅的太陽!小陳這麼覺得。

「後來,博士把圓圓送給提供他研究資金的『制合國』。從此以後,圓圓就不認得博士了。過了好幾年,他製造了能獨立思想的你,但是,笛聲可以控制你,於是他又做了我,要我找到你,毀掉你身上的控制器……小陳,你很同情圓圓,是不是?」

「是的。你不同情她?」

「不同情,因為她根本只是個傀儡。」

「但這不是她的錯。」

「我知道,在我逃出來之後,『制合國』要圓圓殺了博士,然後要她與你合作,殺了我。」

「啊!」小陳輕輕地嘆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博士當時知道圓圓要殺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小陳,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嗎?」

小陳望著羅司令:「因為我們不是傀儡,我們要活下來,雖然我們佔用了別人的角色。」

羅司令微笑地拍著小陳的肩膀:「是的,我們要活下去。首先,我們去救另一個羅司令與小陳,然後去找馬天博士。」

「馬天博士?」

「他是黃亮博士的好朋友,黃亮要我們去找他。他研究另一種『新生命』,雖然不知他的下落,但是黃亮博士給了我一個特殊發射器,只要馬天收到,就會知道是黃亮找他。小陳,你該不會不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吧?」

「當然想。你以為我喜歡當超人,每天舞著藍絲帶和別人打架啊?」

「那麼,走吧!」

「等一下!」小陳從樹梢躍下,取出一個小皮囊,來到圓圓的灰前,抓起一把灰,放進皮囊內。

「走吧!」小陳與羅司令坐上 Ke-Ma 機向天空飛去,夕陽漸漸消失在樹梢間。


這裡是黃亮博士的研究實驗室,目前由圓圓管理。當然,現在沒有圓圓了,羅司令與小陳便來去自如。小陳到了自己誕生的地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羅司令說:

「我們要先去救那個『羅司令』,因為他對於事情的一切都很明瞭,不過他不曉得,小陳你也是『新生命』複製人。」

他們來到一個房間,小陳拿出雷射槍把門射開,他看到羅司令坐在裡面。

「羅司令!」小陳迎向前去:「是外面的那個羅司令帶我來的,我們是來救你,你……」小陳永遠不會相信他眼前所看到的;他話還沒有說完,裡面的羅司令掏起小陳的雷射槍,向外面的羅司令射擊。

「羅司令!住手!住手!」外面的羅司令,靜靜地躺在地上,他連紅絲帶都來不及伸出抵抗,就死在「自己」的手裡。紅色的火燄,緩緩從傷口處昇起,燒呀!燒呀!

「小陳,你不了解。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世界上能不能有相同的兩個人同時存在?當他逃了出來,我就猜想:如果他真的擁有與我一樣的思想,他一定會回來救我;只不過,他還沒有想到要殺我。」

「不,不是的,他和你一樣有正義感,所以他回來救你,他不可能殺你的。」

「不,小陳。仔細想想:你說他和我一樣有正義感,那麼他也和我一樣愛我的家人、愛我的事業;問題是,許多東西只能給一個人;我的兒女、妻子不會同時愛兩個一樣的『我』;上帝創造人,都賦與不同的個性,祂不會創造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小陳,你我都是真正的人,何必為一個傀儡傷心呢?走吧!」

傀儡?小陳望著地上羅司令胸中的紅色火燄,慢慢地舉起雷射槍,對準向走廊走去的羅司令,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流下;他心想:我不是傀儡。

「小陳!」羅司令忽然停下來,背對著小陳,說:

「我想,他活著一定也很掙扎。如果他真的與我一模一樣,他應該會了解,我殺他是不得已的。」羅司令漸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小陳放下槍,從死去的羅司令身上取下發射器。忽然,紅色火燄蔓延起來,不一會兒,羅司令已變成了灰。「新生命」是如此地短暫,小陳看著灰心裡想著:原來我只是孤獨的一個人。他取出小皮囊,抓了一把灰,放到皮囊內,迅速地離開。他知道,不久他們就會發現他的身分。


Ke-Ma 機在天剛亮的海上飛行,阿親對小陳說:

「小陳,發生了什麼事?半夜三更把我拉上飛機,你這樣是觸犯軍令的。」

「特別任務,不能告訴妳實情,但需要妳幫忙,不要問了。」小陳心裡想著:對不起,阿親,我實在不願將妳留下,只要我找到馬天博士,我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小陳把 Ke-Ma 機開得很低,幾乎貼著海平面。他按下自動駕駛裝置,然後打開駕駛座,風忽然灌了進來。

「小陳,你要幹什麼?」小陳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皮囊,把裡面的灰倒在機外。灰隨著風,消失在深藍色的海洋,小陳望著海洋,心中似乎響起了「叮……叮……叮……叮……」的鈴聲;一個浪,捲起一把灰,祭向無邊的大海……小陳輕輕地對阿親說:

「我親人的骨灰。」


Ke-Ma 機在海面上飛行,不知飛了多久;阿親不只一次地問:「我們要去哪裡?」小陳總不回答。他把發射器放在駕駛臺上;其實他很明白,「制合國」與「光明之地」都可能正全力追捕他,他必須趕快找到馬天博士;但是,他必須等待,等待發射器告訴他答案。

Ke-Ma 機開始搖擺,搖擺得很厲害。

「是不是自動駕駛裝置壞了?」阿親焦急地問。

「好像沒有!」小陳一邊檢查儀表,一邊回答。Ke-Ma 機愈晃愈厲害,竟然「噗通」一聲落到海裡。阿親緊張地叫著小陳。小陳呢?小陳緊盯著發射器;圓錐形的發射器上有個點,發出淡黃色的光芒。

Ke-Ma 機緩慢地往下沉。

「小陳……」

「噓!」

高度表顯示,他們已下降到海平面三百公尺以下。海水已漸漸變暗,他們互相緊緊地靠著;駕駛座內,可清楚地聽到他們沉重的呼吸聲。

「妳看!」小陳指著海底,一個小光點慢慢地接近、變大,最後停在他們面前,他們終於看清楚:一個皮膚黝黑、身材中等、白頭髮的老人,和一個手提燈籠,矮小的機器人。他們就站在一個半圓形的玻璃罩內。小陳肯定那白髮老人一定是──馬天。


自從小陳與阿親來到這裡,這偌大的基地開始有了些改變;一開始,小陳便告訴馬天博士,他到這裡的目的,就是希望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而這個祕密,小陳希望不要讓阿親知道。於是在這裡,只有小陳、馬天博士和那個機器人──林哥哥──知道這一層緣由,而阿親則一直以為:她和小陳是來出特別任務的。

馬天博士不愛說話,整天都在實驗室;其實這個基地本身就是一個大實驗室,林哥哥雖然是博士的助手,其實可說是基地的總管,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它打理。馬天博士在這裡發展「新生命」,從最原始的 DNA(去氧核糖核酸)開始合成,經過基因重組,再利用單性生殖,繁衍出受精卵,一直長成「生命」個體。「新生命」不僅是生化技術的結晶,而且也是「時間」的藝術,生命需要時間成長。

「我的『新生命』與黃亮博士的『人工合成複製人』截然不同;我所創造的『新生命』具有一切生命體的新陳代謝,幾乎與真正的生命無分軒輊,但是它有一個大缺點。」當小陳剛到基地時,馬天博士就這麼告訴他。「我的『新生命』無法接受大自然的能源──太陽──的照射,一旦被陽光照到,就蒸發成泡沫。我一直無法克服這個缺點,所以一直在這暗無天日的深海溝內做研究。」

「那麼,有沒有辦法使我成為真正的『人』?」小陳這樣問。

「雖然我一直不贊同黃亮博士的研究理念,因為我根本不相信生命可以速成。但是,你的出現使我恢復了信心;你的身體結構並不是機器,而且還有超能力!我相信,相當有可能改進你與我的新生命的缺點。」馬天興奮地說:「對了,你還沒有看到我的女兒吧?看到她你會很吃驚的。她是我最長久的作品,再過幾個禮拜,她就十八歲了。」馬天臉上掩不住快樂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說,你有一個已經活了快十八年的『新生命』!」小陳驚訝地問著。門忽然打開,一個女孩拉著阿親的手走進來,說著:

「爸爸你看,林哥哥帶回一個跟我一樣的『人』耶!」她忽然看到小陳,吃了一驚:「這裡也有一個『人』。」

林哥哥接著進來:「圓圓,我跟你說,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是『人』。」

「圓圓?」小陳心中起了一陣波浪。

馬天博士拉過圓圓的手,說:「我來介紹,這是圓圓,我的女兒。」

小陳望著圓圓;大大的眼睛、烏黑的長髮,帶有一種慧黠的美;她挽著馬天的手臂,多麼相配的一對父女!小陳想起了黃亮博士,以及那個美麗的黑絲帶──圓圓。

「圓圓,好好聽的名字,是誰取的?」小陳問。

「爸爸取的!」小陳望著馬天博士;馬天就站在玻璃帷幕前,看著外面黑暗的海洋,他的眼光似乎注視著遙遠的地方。

圓圓說要帶小陳與阿親去繞一繞基地,到處走走。小陳慢慢走在後面,林哥哥靠了過來。

「小陳,你剛才為什麼問『圓圓』是誰取的名字?」

「因為我也見過一個叫『圓圓』的女子,不過她已經死了。」

「你知道嗎?小陳,博士取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他以前深愛的一個女子──『圓圓』。」

小陳笑了笑;原來在馬天與黃亮之間,也有一段淒美的往事,關於一個叫圓圓的女子。

阿親在前方向小陳揮手:「小陳,快來看!」

小陳走進那個房間。哇!好大的房間,豬、牛、馬、羊、狗、大象、袋鼠……「這是動物園呀?」小陳吃驚地到處張望。

「不是,這些都是爸爸做出來給我作伴的。」圓圓抱起一隻捲毛的小狗,輕輕撫摸。

「阿親,快來看,好可愛的動物!」

「是什麼?」阿親跑了過來。

「長得好像妳!」小陳指著一隻正在抓癢的猴子,「咯咯咯……」地笑著。

「你神經病呀!」阿親捶著小陳,小陳抓著她的手不放,還繼續笑著……過了一會兒,他們才發現圓圓入神地看著他們,他們才不好意思地放開手。但是,圓圓還是看著他們,以一種迷惑的眼神。


對大家而言,這一段日子是很難忘的。阿親總是說,這是她做過最有「味道」的特別任務;牠每天與小陳在「動物園」清掃、餵養動物;馬天博士與林哥哥成天在實驗室;圓圓最高興了,自從她出生以來,沒有接觸過基地以外的人,她總愛纏著小陳與阿親,要他們告訴她有關外面的世界。偶爾圓圓會透過玻璃帷幕,望著黑暗的海洋中,黑暗的最上端,那遙不可及的殘餘陽光。

「多麼想到海面上去,那裡的海水一定很明亮、很溫暖。」圓圓托著腮,望著遙遠的光點。

「圓圓!」阿親撫著圓圓烏黑的長髮。

「我知道,爸爸不准我上去,我只是想想而已。」

「博士是為妳好。」

「但是,以前他送上去實驗的,都是動物。我是人,牠們變成泡沫,並不表示我也會。」

「圓圓,博士只有妳一個女兒,他怎麼忍心讓妳去當實驗品,何況他這麼老了,妳忍心離開他嗎?」

「……」

小陳聽著她們的談話,心裡想著:傻圓圓,外面沒有妳想像的那麼好。妳知道嗎?妳是城堡內的公主。

「小陳哥,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有很多人?」

小陳笑了笑:「是的,妳問了好幾遍了。」

「是不是有很多像你們一樣常常手牽手的男女?」

小陳不知要怎麼回答,阿親敲著圓圓的頭。

「小鬼,有一天也會有人牽妳的手的。」

「是嗎?在這黑暗的海洋裡?」

過了兩天,是圓圓十八歲的生日。阿親掌廚,做了一桌海鮮大餐,大家吃得好高興;小陳送圓圓一面小鏡子當生日禮物,阿親送了一副耳環,林哥哥沒有送,它說機器人不過生日;圓圓則說,早就算到它不會送,所以,反過來,圓圓送給林哥哥一頂黑色大禮帽;大家都說:林哥哥好帥!林哥哥自己也如此認為;至於馬天博士,不知他從哪裡弄了一套白紗禮服,圓圓好喜歡,穿起來美得像仙女下凡;馬天摟著圓圓,說他作夢也沒想到,他會有一個十八歲的漂亮女兒;那晚,是幸福的一晚。


「小陳,醒醒!快醒醒!」是夜,當小陳正熟睡時,馬天博士與林哥哥忽然過來叫醒小陳。

「什麼事啊?」

「小陳,拜託你,圓圓偷跑出去了!」馬天焦急地說。

「什麼?」

「圓圓跑出去了,她一定是去海面上。天快亮了,她也把唯一的浮艇開走了,現在除了你以外,我們沒有人能承受得了外面的水壓,你一定要去救她!」

小陳立刻下床,衝出基地。

出去了,小陳散開全身的藍絲帶,像章魚似地整齊滑動,快速向上浮去,浮去。快一點!他終於看到了半圓形的浮艇,但是也看到了明亮、溫暖的深藍色海洋。

藍絲帶迅速綁住玻璃罩,小陳看到了圓圓,圓圓就穿著那件白紗禮服;還好,圓圓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傷害,小陳打開通話器:

「圓圓,我要帶妳回去。」

「不要,小陳請不要!你看,這裡充滿陽光,爸爸的動物往往到了這裡就變成泡沫了。但是你看,我還好好的,我還不想回去,我要出來。」圓圓一邊說,一邊看著小陳全身的藍絲帶。

「不,圓圓,你看我。」小陳張開藍絲帶:「我也是人工生命,只是與妳構造不同;外面的世界不好,別人不會接受我們的。」

「小陳,我已經十八歲了,在那黑暗的深海生活十八年了,我多麼想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小陳,別人接不接受我並不重要;問題是,我如果不出來,難道我要在海底深處過一輩子?每天仰望著那殘餘的陽光?小陳,陽光好溫暖、好明亮,不是嗎?」

是的,陽光照得這深藍色海洋好溫暖、好明亮,七彩的熱帶魚不知不覺地游進他們之間,牠一點也不害怕,影子就倒映在玻璃罩上,慢慢地移動。

「小陳,你看我,陽光照在我身上一點也沒有怎樣。小陳,讓我出來,我知道你了解我的感受。」

小陳望著圓圓那張甜美的臉,一閃一閃的水影就照滿整個海水;藍絲帶漸漸放開,玻璃罩打開了,圓圓出來了。她不會游泳,全身亂舞。小陳用藍絲帶纏住她,往上浮出海面。

「好鹹的海水。」圓圓快樂地叫著。

小陳看著全身濕淋淋的圓圓,穿著一身白紗,有點好笑。「抓住我,我帶妳到處看看。」小陳背著圓圓,向前游去。

「怎麼樣,圓圓,外面很不一樣吧!」

「是的。」

「看到天上的海鳥沒有?」

「是的。」

「圓圓,怎麼了?聲音愈來愈小,是不是又喝到海水?」小陳轉過頭去,天啊!一個個晶瑩的泡沫從圓圓的身上飛起,閃爍著七彩顏色。

「圓圓!」小陳抓住她,不知所措。

「不要生氣,不要怪我,告訴爸爸……我……愛……他……」

「圓圓!」小陳像是被陽光深深刺傷,帶著那永難癒合的傷口,漸漸往下沉。那傷口要多久才能癒合呢?小陳緊抱著白紗禮服,數不清的氣泡一直往上湧出,浮出海面,飛向太陽。


  群山沒有被造,
  大地和世界還沒有成形,
  從亙古直到永遠,你是上帝。
  你叫人返本歸原;
  你使他們回歸塵土。
  在你眼中千年如一日,
  就像過去了的昨天,
  像夜裡的一更。
  你像洪水一般把我們沖走,
  我們的生命短暫如夢。
  …………
  …………
  我們的歲月在你的震怒下縮短了;
  我們的生命像一聲嘆息消逝了。
  我們一生年歲不過七十,
  健壯的可能到八十;
  但所得的只是勞苦愁煩;
  生命轉瞬即逝,而我們都成過去。(詩篇九十篇)
馬天閤上聖經,眼光從外面黑暗的海洋,移到了桌上的白紗禮服。馬邊拿起一張磁片,放進林哥哥的手中。

「收起來,存檔,明天放給阿親看。記住,明天以前絕不可先洩露。」

林哥哥走了出去,與剛進門的小陳擦身而過。

「你準備好了嗎?」馬天對小陳說。

「好了!不過,博士,我最後有一個問題:是不是這次手術後,我就變成真正的『人』?」

「是的。老化、生育、生病、死亡,你都會有,而且從此沒有超能力。」

「那麼,可以開始了。」小陳躺在實驗檯上,放出全身的藍絲帶。

「小陳。」

「嗯。」

「我愛你,就像我愛圓圓。」

小陳笑了一下,玻璃罩把整個實驗檯罩上,裡面開始放電。

忽然銀幕上出現林哥哥:「博士,『制合國』找上門來了!他們放出了深水炸彈,三十秒內就會到達,怎麼辦?」

小陳從實驗檯上坐起,緊張地看著馬天。「博士,基地並沒有武裝設備,會完……」馬天關掉銀幕,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小陳,什麼話也沒有說。

「轟」的一聲,整座基地搖晃起來。「轟!」「轟!」海水從破碎的玻璃帷幕流進來,實驗室裡到處都是火光。小陳奮力一振,青色能量炸開了玻璃罩。

「博士,你在哪裡?」小陳發現博士就躺在火中,一動也不動。「博士,」小陳輕輕地念著:是否一切希望都幻滅了?是否一切又回到從前的絕望?小陳呆呆地站在火中。林哥哥跑進了實驗室:

「小陳,阿親在座機上等我們!快逃啊!」

「你去飛機上等我,我馬上到。」

基地慢慢上浮,黑暗的大海不再籠罩這裡,小陳清楚地看見那架「制合國」的母艦,藍絲帶從小陳的身上慢慢伸出,接上基地內每一個有能源的物體。能源在藍絲帶的一端蠢蠢欲動,小陳就像站在一張藍網的中央,網住了他自己;他狠狠地望著那架龐然大物,大聲喊道:「去死吧!」

一條藍絲帶「咻」地射穿玻璃帷幕,射向「制合國」母艦;所有的能源,從藍絲帶的一端,流經小陳的身體,傳向那該死的巨物。

「轟……」

Ke-Ma 機從基地裡飛出;小陳、阿親、林哥哥都望著那燃燒的大海,千千萬萬個氣泡從海上冒出、上升,奔向陽光;大海像是在喘氣、在嘆息。

「一切都完了,動物們都化成氣泡了。」林哥哥戴著那頂圓圓送的黑色禮帽,依依不捨地說。

小陳不發一語,Ke-Ma 機飛向遠方。


Ke-Ma 機就停在草原上;小陳一夜沒睡,坐在上面,從黑夜到天明,他才發現,原來草原上竟開滿了波斯菊。無聊、漫無目的、不知所措,小陳想不出接下來他要做什麼,他要去哪裡。他多麼希望現在能變成一棵大榕樹,種在這草原的中央,穩穩重重地站在這裡,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小陳站起來,慢慢走向樹林,忽然他聽到有人在說話。不對!是馬天博士的聲音:

「……我知道你會很痛苦、很傷心,就當這是一場夢吧!馬天博士。」

「怎麼一回事?」小陳走進樹林,看見阿親坐在林哥哥面前。

「沒有!」阿親用力地搖頭,說:「我出去走一走。林哥哥,麻煩你把磁片放給小陳看。」

目送阿親走出樹林的身影,小陳覺得好陌生。

林哥哥發出「嗶!嗶!」的響聲,腹中射出一道光線,馬天博士的影像就站在地上。

「阿親,我是馬天博士,當妳看到這段錄影時,妳所認識的小陳,已經在實驗室被我分化,也就是死了……」

小陳全身抽動了一下,恍惚之中,聽到馬天緩緩述說「小陳」的由來……小陳聽不下去,向樹林外望去,看到阿親站在遠方的 Ke-Ma 機旁,開滿波斯菊的草原上。她雙手抱胸,風吹起她的短髮……

「……阿親,不知妳是否能了解,不過,請妳試著去了解。當圓圓死去時,我才發現,在十八年前我就錯了,我不應該向造物主挑戰,我一直在重複著錯誤。她的死,我應該要負全責;我造了一個殘缺的生命,把她關在我的象牙塔中;我多麼想能再來一次,但是我年老的生命似乎不會有另一個十八年讓我實驗。阿親,請試著了解,我是多麼愛著圓圓,失去她是多麼地痛苦;至於小陳,他是個好孩子,我愛他,也愛妳,我不忍心讓不知實情的妳重複我的痛苦。我本以為天才的我,可以達成小陳的願望,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我真的盡了力,但是,我最後發現我又是在小陳的身上重複著我對圓圓的錯,根本不可能讓小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既然這是事實,就讓我為黃亮負起這個輕視『生命』的責任;阿親,忘了小陳,回去找那個真正的小陳。我知道你會很痛苦、很傷心,就當這是一場夢吧!馬天博士。」

小陳呆坐在地上,心裡想著:小陳,你應該哭,為什麼哭不出來呢?是否你根本不是「人」,還是所有的感情都用光了?哈!哈!

外面傳來「轟」的聲音。小陳往外看,看到 Ke-Ma 機正在移動,引擎點火,準備起飛。

小陳激動地跑出去,Ke-Ma 機上升起來;小陳一咬牙,放出全身力氣,藍絲帶射向兩方,一方纏住樹林,一方纏住 Ke-Ma 機的兩翼;Ke-Ma 機像是一隻掉進陷阱的小鳥,奮力想掙脫藍絲帶的束縛。一些藍絲帶,閃爍著青色能量,在駕駛座上摸索;它們打開了駕駛座的蓋子,從阿親抽噎的背上滑過,撫上了她的臉,沾上了她的淚。

阿親喊著:「放我走,小陳!」她拿起雷射槍射斷了右翼的藍絲帶,Ke-Ma 機突然失去平衡,摔了出去,在天空劃過一個圓弧,墜落在彼方的草原上……火光燒得滿天通紅,草原上,黃色、白色、橙色、紅色……的波斯菊,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淒豔。小陳呆呆地看著火花,他的淚,終於流了出來。


3

我端起酒杯,從人群中擠出;我清楚地聽到在後面,其他人還在問林哥哥一些有關這個故事的結局。我走向酒店的另一端,那個表演雜耍的人還坐在那裡。他看了我一眼,我有點迷惘;在聽完這個故事後,我覺得好迷惘,於是選了一個位子坐下,想整理一下紊亂的思緒。

「怎麼樣?故事精采吧!」那位年輕的酒保在我身旁坐下。

「嗯!」我輕輕地回答。

「自從林哥哥來講故事以後,酒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有的人還天天來聽,聽它講相同的故事。」

「你是說,它每天講相同的故事?」我驚訝地問。

「是呀!不過,有時它倒著講、插著講,從海裡的圓圓講起,從開滿波斯菊的草原講回來……」

「有沒有不一樣的結局?」我焦急地問,心中似乎出現了一束波斯菊,佩著藍色絲結,優雅地站在我面前。

「沒有呀!我來這裡這麼久了,故事每次的結局都一樣嘛!」

「……」

「上回,有幾個武裝部隊的女隊員,號稱冰山美人,結果被林哥哥的故事一說,個個梨花帶淚,為故事的女主角們傷心得不得了。有一個聽到最後草原上的那一幕,還抓著林哥哥,大聲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酒保誇張的動作,令我很不舒服。

我望著林哥哥,看它臉上紅色掃描線快速地閃動,雙手捧著大禮帽,一邊說著:「這只是一個故事,各位聽了滿意就賞些錢……」鈔票像紙片一樣地落入黑色禮帽,我忽然想起了火爐旁的母親:火光映著她陶醉的表情,她輕輕地說著:

「我往外向後望去,那藍絲帶像斷了風箏的線,在他身旁飛揚。他就靜靜地站在開滿波絲菊的草原上……」

林哥哥捧著禮帽向我走來,我忽然感到無比骯髒、不潔的感覺從心中湧起。我激動地站起來,用力把手一揚,打翻了裝滿鈔票的禮帽。

「騙子!騙子!」我抓著林哥哥,酒店的保鑣立刻圍過來毆打我。

「事情不是──不是這樣──子──的……」拳頭像雨點一樣地朝我落下,我奮力抵抗,在扭打之中,我似乎看到林哥哥正撿起鈔票往禮帽裡塞,我用盡全身力氣,喊著:

「他只是──他只是送她一束波斯菊而已!」我靠著牆壁,喘著氣,血從我的鼻孔和嘴角流下。我想,我沒有看錯……一切變得好安靜……我想,我真的沒有看錯……「藍絲帶」纏住了那些保鑣的拳頭;「藍絲帶」從我鄰桌那位雜耍者的背上伸出……我的眼皮變得好重……好重……

當我醒來,已經睡在房間裡頭。我坐起來,頭還有點痛。

「你醒了!」年輕的酒保走進來:「還痛不痛?」

「還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還問我怎麼一回事?」酒保拿起藥,塗在我的傷口處。

「輕點!」我說著。

「昨晚,你鬧場了,被酒店的保鑣揍。你不曉得說了些什麼,忽然那個不愛講話的人,就是和林哥哥一夥的那個人,從背上伸出藍絲帶纏住了揍你的保鑣。大家看到都嚇壞了,林哥哥也呆在那裡。嘿!我才要問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麼說,他是小陳。」我輕輕地自言自語。

「什麼?」

「沒什麼!」

「不說就算了。不過,昨夜那個救你的人守了一夜,還拿起你那個會唱歌的小古董一直看。我偷看了一下,裡面有照片,是誰呀?」

我摸著我的懷錶。糟糕!不見了!

「他人呢?」我問酒保。

「走了!一大早就跟林哥哥走了。老闆哀求林哥哥留下來,它就是不要。」

「什麼?」我立刻下床穿衣:「他有沒有說要到哪裡?」

「沒有,不過他們往北方去了,怎麼了?」

「他偷了我的錶!」我迅速地整理一下,打開酒店的大門,一陣風沙迎面而來;看著一望無際的沙漠,我自問:我要追的是誰?

我開著車往北方去,心中不斷想著:如果他是小陳,那麼母親就是阿親,他……會不會是……會不會是我的……或許,這故事的本身就存在許多故事,但無論如何,他燃起我心中那種失落已久的感覺。車子在沙漠中飛馳,揚起了黃沙滾滾。忽然在我遠方,天地交接之處出現了深藍色海洋,那令人嚮往的藍色,藍得不可思議!我輕輕地說著:

「海市蜃樓!」

我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向北方,那深藍色海洋的方向繼續前進;我想,那海洋不久就會消失的。

2 comments:

Bob Lu said...



這篇是我的科幻啟蒙啊

Bob Lu said...

錯字一枚

所有的藍"斯"帶突然全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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