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的自由人──羅伯特‧海萊恩[1]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當代台灣的科幻倡導人士總不忘強調「二十世紀三大科幻小說家」(The Big Three)的重要性[2]。由於《基地三部曲》(The Foundation Trilogy)早在一九八○年就引進台灣,影響當時本土科幻圈甚鉅;《二○○一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電影震驚全世界,接觸科幻的人就算未能親眼目睹,或多或少也有所耳聞,因此埃席克‧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和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就成為此間讀者接觸英美類型科幻的首選。然而,同樣列名三巨頭的羅伯特‧海萊恩(Robert A. Heinlein)在不被刻意引薦的情況下,聲勢頹然落居三者之末;更因為國內欠缺對他確切詳實的介紹,造成了不少錯誤資訊的傳播,影響所及,台灣科幻社群過份強調他的青少年系列,卻往往忽略他在類型科幻更高的成就。筆者在此並不想爭論海萊恩和其他兩位孰高孰低,只是以一個讀者的身分,大致介紹這位科幻界的先行者。
一九○七年七月七日,海萊恩生於美國密蘇里州的巴特勒市,不久之後,全家便喬遷至堪薩斯城,此地也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一九二五年,海萊恩進入海軍官校就讀;畢業後曾待過美國第二艘航空母艦雷辛頓號(U.S.S. Lexington),後轉至驅逐艦結繩者號(U.S.S. Roper),擔任槍砲官。由於船上環境欠佳,海萊恩時常為病所苦;一九三四年感染肺結核,以中尉軍階退伍。退伍後的海萊恩嘗試了幾種行業,採過銀礦、賣過房地產,還參與政治活動。一九三八年,他參選加州州議員失利,欠下一筆抵押借款,只好開始思索未來的出路。此時,同年八月號《非凡刺激故事》(Thrilling Wonder Stories)上的一則徵文啟事,改變了他的一生。
隔年四月,海萊恩只花了四天就寫下生平首篇科幻──「生命線」("Life-Line")。基於他對當時科幻市場的認識,知道這部作品遠超過《非凡刺激故事》的水準,於是將稿件投往傳奇編輯約翰‧坎伯(John W. Campbell, Jr.)所主持的《驚愕科幻》(Astounding Science-Fiction)雜誌,果然蒙獲錄用,就此開啟他的寫作生涯。
短短的兩年間,海萊恩便成為《驚愕科幻》的頭號台柱,也還清積欠的債務。只是他仍無法忘情於軍旅生活,加上和坎伯意見上的歧異,使他萌生退意。一九四一年底,日本偷襲珍珠港,海萊恩終於按捺不住,申請回役,但被打了回票。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轉而在費城的海軍航空實驗站擔任民間工程師。在那兒,他遇見了終身伴侶維吉妮亞(Virginia),兩人在一九四八年結婚,這已是海萊恩的第三度婚姻。值得一提的是,艾西莫夫和另一位科幻名宿史普拉格‧德‧坎普(L. Sprague de Camp)戰時也在當地工作,一群後世作家將這段軼事與傳說中研發隱形裝置的「費城實驗」穿鑿附會,合力寫成一個中篇故事──〈綠火〉("Green Fire",1998)。
海萊恩的早期作品受到他過往經歷的影響,不僅描寫科技進步帶給社會的影響,更重視社會結構與政治力在因應這些衝擊時所產生的質變。或許受到威爾斯(H. G. Wells)晚期作品的啟發,海萊恩此時仍不免保有對未來進行預測的想法,不過他強調要盡量觀察、理解過去與現在的事實,才能面對未來的種種變遷。他將這種觀念轉化於小說創作,賦予作品一個共通的「歷史」背景,亦即所謂的「未來史」(the Future History)。海萊恩甚至將之繪成圖表,掛在自家書房牆壁。該表首見於一九四一年五月號的《驚愕科幻》。這些早期的未來史故事,大多收錄於一九六七年出版的《通往明日的過去》(The Past Through Tomorrow)一書。
戰後,海萊恩的創作生涯展開了新的一頁。他的短篇打入高檔雜誌(slick magazine)的市場,收入因而更加豐厚;一九四七年的《太空船伽利略號》(Rocket Ship Galileo)則開啟他為史克里伯納出版社(Scribner's)一年撰寫一本,直到一九五八年為止的青少年科幻系列。起初幾本刻意加入大量科學解說和道德說教,評價較為普通;後來則有如倒吃甘蔗,愈寫愈好,不僅受到青少年的喜愛,還獲得成人讀者的認同。尤其是最後三本:《探星時代》(Time for the Stars,1956)、《銀河公民》(Citizen of the Galaxy,1957)和《穿上太空衣去旅行》(Have Space Suit – Will Travel,1958),水準幾與他最好的成人作品並駕齊驅,誠為不可多得的佳作。
一九四八年,海萊恩應製作人喬治‧佩爾(George Pal)之邀,將《太空船伽利略號》改寫成電影《目標:月球》(Destination Moon)的腳本,隔年並前往好萊塢參與拍攝過程。這部於一九五○年上映的片子,特別講究科學技術的嚴謹與真實感,將科幻電影推向更高的層次,也引領五○年代科幻特效片的蓬勃發展。
一九五○年代可說是海萊恩科幻作品的鼎盛時期,除了一年一度的青少年系列,其間出版的四部長篇小說均在科幻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五一年的《異形人偶師》(The Puppet Masters)是第一部探討外星生物以附身方式入侵地球的重要作品。緊張刺激之餘,海萊恩不會忘記交待這樣的入侵方式如何改變人類社會的型態,以及人際之間的互動模式。五六年的《替身明星》(Double Star),焦點轉回海萊恩所熟悉的政治操作。一個二流演員如何稱職地扮演政客的角色,解決接踵而來的外交困境和政治危機,身處於泛政治化島嶼的我們,閱讀這個故事必有深刻的體會。本書也為海萊恩贏得第一座雨果獎。五七年的《夏日之門》(The Door into Summer)格局雖小,但展現出海萊恩筆鋒細膩的一面。這個情節上取材自《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讓一開始全無社會適應能力的主角透過冷凍冬眠和時光旅行,敲開屬於自己的那扇夏日之門。海萊恩主打時空旅行的作品往往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本書以外,早期中篇〈用他的鞋帶〉("By His Bootstraps",1941)和隔年的〈你們這群活行屍〉("All You Zombies—")都是最佳的範例。
一九五九年的《星艦戰士》[3](Starship Troopers)大概是海萊恩最廣為國人所知,但只有少數同好真正親身閱讀品味的作品。保羅‧范赫文(Paul Verhoeven)的同名電影(1997)以誇張手法嘲弄軍國主義政府操弄各種資訊管道,窮兵黷武卻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倘若就此論斷原著,對海萊恩其實是很不公平的。海萊恩在書中闡述「只有為國家出過力、效過命的人,才能享有參政權利」的概念,往往成為後世評論者撻伐的標靶,法西斯、軍國主義的帽子就硬生生扣上去。但只要完整掌握海萊恩的創作脈絡,可以發現他秉持的理想其實是古典自由主義。他反對徵兵、反對任何資訊審查制度、反對公領域機關繁雜而形式化的官僚習氣,贊成個體可以在不侵犯他人自由的情況下恣意發展,要是政府太爛我們就搞革命把它換掉。在此同時,他卻又強調道德的重要[4],支持個體犧牲部分的自由,從事各種保障大眾基本利益的行動。因此,「志願加入以捍衛自由為天職的正義之師」,當然是種道德高尚的表現。這樣的論調不單單出現於《星艦戰士》,包括《銀河公民》在內,只要海萊恩作品出現軍隊的地方,多少顯露出類似的概念。當然,將政權交付給這些「為大眾犧牲過,證明自己道德水準較一般人為高」的退役軍人,不啻流於政治不正確的菁英主義,自然招受各方抨擊。我們或可將此歸咎於海萊恩本身的思想問題,然而,早期科幻圈承襲威爾斯所倡導的「技術專家政治」(technocracy),又因受大眾文化孤立而自視甚高,產生這樣的想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兩年之後問世的《異鄉陌客》(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又是另一個極端。一個被火星長老們養大的地球遺孤回到家鄉,他教我們如何享受愛與被愛,如何分享彼此,他是新宗教的彌賽亞。這本書是六○年代反文化運動者捧上天的聖典,也因此樹大招風,被誤認為是啟發查爾斯‧曼森[5](Charles Manson)以宗教之名遂行瘋狂濫殺的元兇。本書和《星艦戰士》落差甚大,但只要把握海萊恩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將青少年層級黑白分明的道德訴求替換為成人世界複雜而開放的思維,倒還不至於難以理解。至此,海萊恩的創作又有了重大的轉變:以往他是在「教育」青少年,三言兩語就可以把話講清楚;《異鄉陌客》之後,他所教育的對象轉換為成人,角色的長篇大論不足以道盡他的想法,偏偏他又往往將個人意見當作事實來闡述,漸漸無法引起讀者的共鳴。
一九六六年的《寒月‧厲婦》(The Moon Is a Harsh Mistress)則是海萊恩生涯最後一個高峰。這部革命教戰手冊描述美國獨立後三百年,月球殖民地的百姓不堪地球母星的壓迫,在獲得意識的主控電腦幫助下揭竿起義的故事。海萊恩發揮他社會科幻的長才,在月球上建構出一個擁有獨特風俗習慣及社會制度的第二世界。嚴峻的生存條件,不但促使月球人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TANSTAAFL,There Ain't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成為人類社會的至理名言。而地球與月球的分合關係,國內讀者在閱畢此書之後,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看法。
此後,海萊恩的健康情形每況愈下,作品的水準也逐漸走下坡,儘管受歡迎的程度依舊不減,大概只有最死忠的海萊恩迷才會聲稱一九七○年代以降的作品仍保有以往的精髓。晚期的作品則以拉撒路‧龍恩(Lazarus Long),這個早在《瑪土撒拉之子》(Methuselah's Children,1941)就出場的不死主角為中心;海萊恩在此介紹「泛神唯我論」(pantheistic solipsism),又稱「世界為神話」(World as Myth)的概念:認為只要經過幻想,就能生成一個新的和我們所處的世界平行的宇宙,因此在某種特定的時空裡,虛構世界即為真實。龍恩的系列包括《及時行愛》(Time Enough to Love,1973)、《獸數》(The Number of the Beast,1980)、《穿牆貓》(The Who Walks Through Walls,1985),以及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航向日落之外》(To Sail Beyond the Sunset,1987)。海萊恩於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與世長辭,遺體火化後,骨灰撒落於太平洋,一如宇宙中的微塵。
海萊恩創作的主題極為多樣,幾乎嘗試過每一種主要的科幻議題,往往還成為該領域的代表作品。然而在諸多變化之中,讀者仍可以掌握某些特點,進而發展成閱讀海萊恩的個人策略。
在創作風格上,海萊恩側重於「事」的完整敘述,而較少著墨於「人、物」的直接描寫。他所關注的是角色在故事中「做」了什麼,而非這些角色的背景來歷。影響所及,他的故事大多節奏明快、乾淨俐落,讀者也很容易抓住重點。相對地,海萊恩筆下的人物就比較制式了,阿雷西‧潘興(Alexei Panshin)甚至直言其為「海萊恩個體」(the Heinlein Individual),海萊恩筆下的男性角色幾乎都擁有其中的某幾項特質。
「海萊恩個體」可分成三種階段:少年時期,具有潛能、天真無邪、尚待後兩階段的海萊恩個體予以啟發;所有青少年系列的主角幾乎都屬於這個類型。成年時期,完全發揮自己的能力,明瞭事物運作的方式,並出手克服一切難關。老年時期則是標準的睿智老人,不但明白事理,還洞察背後隱含的真義,或許愛挖苦、好說教,但他的建議絕對正確。《銀河公民》中,主人公索爾貝、西蘇號船長克魯撒,以及巴斯林上校,恰好就是這三種典型。海萊恩個體或許身分地位各有差異,但他絕對有能力想辦法迎接任何挑戰。相較於這些男性角色之於海萊恩本人,他筆下諸多精明、強悍、堅毅、獨立的女性,自然就以妻子維吉妮亞做為藍本。
海萊恩相信人人有權享有自由,然而,自由並非憑空而得,必須有人挺身而出,戮力掙取,甚至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不過,當海萊恩個體決定放棄自己的自由,為了理想而努力奮鬥,他也同時彰顯了自由意志的最高價值,成為道德的具體實踐。就如同他在向圖書館員說明如何選購科幻圖書的專文〈雷射槍與太空船〉("Ray Gun and Rocket Ship")裡所言:「依我之見,榮譽、忠貞、堅忍、自我犧牲、勇敢、誠懇、正直等抽象概念,就算在銀河彼端也一樣不變。」因為這是生而為一個有能力面對一切的智慧生命體,之所以能自由存活於宇宙的根本。
科幻先生(Mr. SF)、科幻作家泰斗(Dean of Science Fiction Writers)、美國科幻作家暨奇幻協會(SFWA)大師獎之首、四座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三屆世界科幻年會榮譽貴賓、四度(重新查證原稿無誤)《軌跡》雜誌票選史上最佳科幻小說家……眾多稱號和榮譽,仍無法道盡海萊恩對科幻的影響。就算邁入二十一世紀,他每一部著作仍不曾在科幻書市中缺席,這位科幻導師仍然孜孜不倦地教誨著每一個登堂入室的心靈。沒錯,人會成長、會茁壯、會更懂事、會開始自我思考探索,科幻人更是如此。但我相信,就算事隔二十年、三十年,只要重拾海萊恩的作品,再資深的科幻老手也都找得回首次接觸時的熱情與感動。
延伸閱讀:
Gifford, James, Robert A. Heinlein: A Reader’s Companion (Sacramento: Nitrosyncretic Press, 2000)
Gifford, James, site:RAH Robert A. Heinlein
http://www.nitrosyncretic.com/rah/index.html
Heinlein, Robert A., Expanded Universe (New York: Ace, 1982)
Panshin, Alexei, Heinlein in Dimension
http://www.panshin.com/critics/Dimension/hdcontents.html
The Heinlein Society
http://www.heinleinsociety.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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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einlein的讀音為「hine-line」,可前後均加重音。最符合原音的譯名為「海恩萊恩」,筆者則略為簡化,採用「海萊恩」,較之「海萊因」更為接近。
[2] 儘管「三巨頭」說法傳自於西方,然而對於有心瞭解科幻文類的讀者而言,只讀三巨頭的作品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科幻界已被公認為「大師」(Grandmaster)的巨擘也不限於這三者。作家諾曼‧史賓拉德(Norman Spinrad)更在專欄中直言:三巨頭的名號是「不讀科幻的人對科幻的認知」。
[3] 電影版中譯為《星艦戰將》,但這個故事所探討、所推崇的是最基層的士兵與士官幹部。海萊恩的理想軍制中,軍官也要從兵開始當起。因此「戰士」要比「戰將」來得貼切。
[4] 海萊恩的成人作品一般並無過於明顯的道德訴求,不過《星艦戰士》本屬史克里伯納出版社的青少年系列,因戰爭場面描寫過多而遭到退稿,因此這方面的分析將之與青少年作品同列亦無不可。
[5] 曼森和他的「家族」(the Family)在六○年代後期幹下一連串驚天動地的虐殺案,受害者包括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當時懷有身孕的演員妻子莎朗‧泰特(Sharon Tate)。曼森曲解基督教義,吸引信徒崇拜,成為美國大眾文化中至惡的代名詞。謠言指出曼森受到《異鄉陌客》的「啟發」才釀成鉅禍,惟曼森本人已親口否認這個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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